2017年7月28日,四名被取消資格的香港立法會議員梁國雄、羅冠聰、劉小麗及姚松炎,正式清空了議員辦公室,並交還鑰匙和證件等物資。兩星期前,7月14日,香港高等法院以四人宣誓效忠國家及香港特別行政區時並不真誠為由,宣判他們宣誓無效,自2016年10月12日宣誓當天起被取消議員資格(俗稱「被DQ」,Disqualify)。隨著四人歸還辦公室鑰匙,意味著他們正式離開立法會,未來四人是否將就案件上訴,又是否將會參與補選,一切仍未有最終定案。
在2016年立法會選舉結果公布時,著名評論人劉細良曾寫道:「今屆選舉的重要性,是第一次在議會中出現自決陣線,究竟運動會否進一步壯大,球其實在北京這一邊。」一年過去,在這一輪被DQ的議員中,姚松炎、劉小麗、羅冠聰等三人均屬於自決派陣營,自決派力量似乎大大受挫。
而這四人當中,若說梁國雄(長毛)是社運和政運數十年的「老將」,羅冠聰是學生運動出身,在雨傘運動期間嶄露頭角,教授姚松炎曾參選區議會,相對而言,40歲的劉小麗則是以「政治素人」之姿在2016年首次躋身議會。
大眾開始認識「劉小麗」這個名字,始於2014年的雨傘運動。當時,她以一己之力,在旺角街頭舉辦「小麗民主教室」,以街頭分享、講學、辯論的形式,做了超過二百場公眾論壇。在那之前,劉小麗從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畢業,取得哲學碩士及博士學位,其後任教於理工大學專上學院。雨傘運動之後,她因為關心墟市和小販政策而舉辦過墟市「桂林日市」,更曾在2016年農曆新年期間,因為支持小販,與小販一同擺賣而被控,最後罰款1800元。
2016年9月,劉小麗首次參選立法會,初期民調落後,但後勁凌厲,最終在九龍西選區,以當區第三高票、也是非建制派最高票(38183票)當選。宣誓時,她以極慢速度逐字讀出誓詞,其後在個人面書專頁解釋:「慢讀是要彰顯誓詞的虛妄。」
由一個無政治經驗的大學講師,到議會「新丁」,未足一年,又迅速面對官司,以及空前壓迫感的政治環境,過去兩百多天,劉小麗這個政治素人是怎樣走過來的?曾支撐她競選、從政的初衷,經過了現實的考驗,又有什麼樣的新體驗?
以下是端傳媒與劉小麗的訪談摘要: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可否回頭說說,去年你為什麼要參選立法會?
劉小麗(以下簡稱「劉」):當時我覺得,傘後的聲音應該要有一個代表人物,當然不只是我一個。水深火熱的基層也要有他們的代言。我覺得贏的機會很微,因為知名度低,但這個政治力量要有一個平台去發聲。就算贏不到,我都要在參選的過程裡,去set agenda(設立議題),這是我的目的:譬如全民退保、小販議題、「我要真普選」等傘後的議題,不斷去提,其實都可以令這些社會議題受到公眾關注。
端:你最後當選了,由在民間的位置,一下子進入到議會。你覺得兩者最大的分別是什麼?
劉:對我來說,議會的政治氣候需要適應,例如政府安排立法會會議討論議程的態度很差,往往採取「先難後易」的策略,將具爭議性的項目置前,或與其他項目綑綁、一併討論。議會的議事規則也有局限,例如每項政策在事務委員會,只有一小時討論時間,即使具爭議性的項目亦不例外。政府不會就政策事先與議員溝通,僅在會議前幾天才提供相關文件,而會上的一小時討論中,議員往往只有一輪幾分鐘的發言,政府回應也含糊其辭,而且佔了很多時間,議員欠缺追問的時間和機會。這是議事規則的缺憾,政策沒有經過透切的討論,已經上工務小組、財委會等,最後又是硬來——建制派佔議會多數,爭議性項目最終也能通過。
端:你曾經是大學講師,對你來說,學校和議會,這兩種經驗的分別是什麼?
劉:你由世界上其中一個最有愛和最溫暖的地方,進入到一個政治鬥爭角力場,當然是很不同。但是當我自己教書的時候,教很多「理想的社會是怎樣」的時候,你見到外在的社會那麼水深火熱,而你面對的就是這一代面對壓迫的青年人,我有時會想,我在這裏講的東西,是應該交託他們去做,還是告訴他們外面的社會就是這樣?兩者都不合理,外面的社會不應是這樣的,你交託他們去改變,又對他們不太公平。我也會想,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除了在校園教書,是否需要有更加大的社會承擔,才是對學生負上責任?當我在教書的時候,我是中立的,只是教些理論。但當我教這些理論的時候,是否對得起這些理論呢?
端:經過兩百多天立法會議員的任期,你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
劉:我看到更多推動政策的困難,但也因為對議會認識加深,看到實踐理念的可能。我覺得自己比以前成熟了,開始想像到民間和議會之間的連結:將民間組織的專業想法介紹給市民,從而結合兩者意見於議會反映;在議會爭取到的,靠民間組織進行實際試驗和操作,再根據市民反饋作調整。我覺得要將民間組織、市民和議會連結起來,推動政策的力量更大。
端:你任期內印象最深的一次會議是哪次?
劉:多場會議都很深刻。我最開心的是墟市政策開始有眉目。要推進墟市政策並不容易,政府永遠以持開放態度為說辭,但一直不肯提供相關資料。我們要自己花很多工夫搜集資料,視察評估不同空地舉辦墟市的可行性,並整理現時墟市政策的問題。很多議員助理、民間組織去找資料,才能揭穿到:房署以屋邨空地「不能作現金交易」為由禁止墟市,但屋邨其實是可以有現金交易,例如流動中醫車。那為什麼不能有墟市呢?然後這個位就能說服政府。政府要「踢好多腳才動一動」,我們要在會議上提出這些資料,要求官員跟進和梳理政策,才可能有少少進展。現時政府起碼答應讓部分屋邨試行墟市;熟食也由無到有,到可有限度明火煮食。一年之前,有記者跟我說,沒有人知道什麼是墟市,但經過一年,他跟我說,現在誰也能就墟市議題說幾句,例如創造社區關係、基層謀生權利、服務長者。這些努力下爭取到的點滴都很深刻。
端: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有可能被DQ?
劉:宣誓不久已經得悉政府會入稟,你知道危機已出現,似乎今屆開始,政府已更赤裸地做政治打壓。
端:宣誓時有沒有預計過會以這樣的方式被DQ?
劉:我想陳弘毅已答了你,「不可預見性」嘛。(編按:陳弘毅曾以《應考慮從寬處理宣誓案判決的影響》為題撰文,表示:「雖然人大釋法享有追溯力,但是我們應該認識到這種追溯力也是與法律的可預見性原則存在一定張力的」。)
端:如果被你再來一次宣誓,你會?
劉:我有宣誓兩次的,你在我第二次宣誓就會見到,我怎樣理解這件事。(編按:劉小麗重新宣誓是以正常速度完成,歷時約1分鐘,並獲立法會主席梁君彥接納。)
端:但如果你預知到今日的結果,你會不會再做一次與第一次宣誓同樣的事情?
劉:我反而想問一下你,現在會不會叫「平反六四」?我覺得記者經常問這些問題其實不是重點,有沒有後悔啊、會不會再做一次等等,時光不能倒流。你今日叫「平反六四」,可能是犯了明天的「廿三條」。你會不會問當天的你,你有否後悔當天叫「平反六四」?這是不公義的問法,責任是在政府那兒。為何可以這樣違反公義、違反一個道理,事後更改法律,去追溯以前的行為?
端:經歷過DQ事件之後,你怎樣看現在的議會?
劉:我覺得現在的議會是陷入危機的,我們見到行政利用了司法去打壓議會,而議席亦都是少了許多,接下來「一地兩檢」,我們可以抵擋他們的力量亦都是少了。我們在每一個戰場都陷入逆境,但千萬不要想退場。我們是要去「贏回」這個戰場。
端:所以你不贊成總辭?理據是什麼?
劉:總辭的意思,如果是⋯⋯你們這樣欺負我們,你們要「賠」給我,建制派你們總辭,我就贊成。哪有可能是我們這樣讓人打壓,還要我們去總辭呢?這個議會不就是陷入了「一黨獨大」,只有一把聲音讓他們胡作非為?雖然我們抵擋他們的能力是弱了,但如果我們總辭之後,他們是可以胡作非為,什麼都可以做,我們要去想這個後果。如果我們再去見證不同國家的經驗,新加坡的反對黨不就是總辭?然後李光耀還要「插一刀」,說:我還以為你們會給一些很脆弱的打擊給我,你們現在對我這個打擊實在太致命了!他說這些那麼虛偽的說話,結果他們就真的去總辭,結果新加坡現在就繼續「一黨獨大」,反對的聲音是沒有空間了。南韓一樣,(反對派)總辭了之後用了十幾年才慢慢打進議會內,那我們香港能否容下這十幾年的真空呢? 這個就是歷史經驗。而現實我們也很容易想像,總辭之後,對家就做什麼都可以。當日的臨時立法會,真是什麼議案都很容易通過。那麼,香港能承受得起嗎?
端:你說到現在的議席很重要,如果有補選,你會參加補選嗎?
劉:我會爭取補選,因為我覺得議會和民間連結的政治風格,這條路很有價值。當然有很多變數,譬如大家都知道:未必會過到「確認書」,或者有很多不同的其他變數。無論如何,我都會為這條道路:議會和民間組織連結,爭取它的承傳。
端:會否擔心政府將補選合併進行?若同時補選九龍西兩個議席,很難取回兩席?
劉:這個政權都披露了它赤裸裸、無恥的面孔,大家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要認清現實,不要擔心太多。因為黑暗的時代已經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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