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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女誘罪》:為什麼朴贊郁努力拍性,結果卻很性冷淡?

朴贊郁很cult,但他的電影又一直有個溫柔的內核:相信。過去的朴贊郁總在告訴我們,愛慾指向奇跡,而《下女誘罪》卻少了這種奇跡的力量。

特約撰稿人 賈選凝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07-10

《下女誘罪》劇照。
《下女誘罪》。導演:朴贊郁。演員:河正宇,趙震雄,金珉禧,金泰梨。上映日期:6月30日。《下女誘罪》劇照。

《下女誘罪》裏,其實我最喜歡變態姨丈那段自白,為什麼他喜歡聽人讀情色故事?因為同一個故事,每次講出來,觸發的敏感體驗都完全不同。而不同的人來講同個故事,觸動到的聽眾神經更完全不同。所以重點其實是,在這個故事被處理的過程中,會激發出無數種感官與情緒的微妙排列,而這,就是電影。

很多導演拍了很多部戲,但還是不懂電影。但朴贊郁懂電影,更精通視聽法門。他拍過沒有一個多餘鏡頭的電影,所以以他的「懂」、以他的影像潔癖和完美主義去看待其作品,《下女誘罪》在他的整個創作序列中水準就相對比較差。我從來沒在朴贊郁的電影中感受過冗長,但這一部卻有。結尾那幕性愛是仕女圖還是金瓶梅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讓人毫無耐心,那一幕的最好形態,應該是留在它作為一個情色故事被朗讀出來時,小姐唇齒生津那刻的情不自已,而不是像這樣,被直觀暴烈展現給觀眾,這不是電影的方式,更不該是對影像領悟力卓然如朴贊郁的方式。

情慾只是讓我們彼此信任

電影,不是靠講出來的。朴贊郁又怎會不懂?他的上一部電影Stoker,那些跳脫的視與聽、刻意精湛的節奏是爲了什麽?少女在片尾對警長說:「爲了讓你注意到我。」弦外之音裏全是對荷里活的心跡。而作為一個等了朴贊郁新作足足三年的觀眾,看完《下女誘罪》我第一時間能確定的,就是這部電影通篇都在講性,但跟性毫無關係。或者用一個流行句式來說:一切都和性有關,只有性本身與性無關。

性關乎的是自由和拯救——而這兩大主題,在朴贊郁過去十年的創作裏,一直不斷重複。

對小姐和下女來說,對於彼此慾望的確認,比什麼都真實有力,性是令她們開誠佈公不再欺騙、能夠真心實意「相信」對方的助力。

實際上,這也並不是一部百合電影。小姐和下女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因為信任彼此而帶來的拯救,而情慾則是一條讓她們走向「信任」的路徑,所以全片一直在大談特談的「性」,其實只是一種工具——對姨丈來說,他只不過是想要女性朗讀情色故事來實現性幻想的興奮,能讓他高潮的不是性,而是想象。對小姐和下女來說,對於彼此慾望的確認,比什麼都真實有力,性是令她們開誠佈公不再欺騙、能夠真心實意「相信」對方的助力。這也恰恰是本片對BBC原版的最大改動。

朴贊郁很cult,但他的電影又一直有個溫柔的內核:相信。相信慾望、相信救贖和奇跡、相信存在、而最最重要,是相信自我。小姐在哪個時刻開始被下女觸動?是當下女告訴她不要再為母親分娩而死自責,「她一定很慶幸臨終前生下了你」。那是小姐第一次意識到「這就是友誼吧?」,而下女之所以講得堅定,因為那雖然是師傅的轉述,卻一直是她所堅定不移的相信。因為相信,才會有被拯救的可能。

情慾則是一條讓她們走向「信任」的路徑,所以全片一直在大談特談的「性」,其實只是一種工具

《下女誘罪》劇照。
《下女誘罪》劇照。

封閉空間裏的瘋狂故事對他來說根本是拿手好戲,了無新意;而在前面兩部《饑渴誘罪》和《Stoker》裏,都否定了等待拯救就能獲得自由的邏輯。

到底能否獲得「自由意志」

《下女誘罪》在朴贊郁的創作序列中,有格外商業、悅人乃至有噱頭的底色,因為這是他把拯救與自由處理得最平庸的一次,也可以說是和自己和解最多的一次。封閉空間裏的瘋狂故事對他來說根本是拿手好戲,了無新意;而在前面兩部《饑渴誘罪》和《Stoker》裏,都否定了等待拯救就能獲得自由的邏輯。前者是神父想拯救金玉彬,但對方卻是把他徹底拉入地獄的慾望女神。而《Stoker》裏的 India,她很清楚自己感官長久以來的渴望,她渴望被拯救,但與此同時,她很清楚「我」很特別,更一早接受了「我」很特別——「只要看透這點,就能得到自由。」

拯救不是別人帶來的,而只能依靠自我達成。這是在朴贊郁過往作品中非常明確的堅持。但到了《下女誘罪》,下女和小姐燒完姨丈的圖書館逃出大宅,月黑風高的櫻花樹下,小姐望着下女堅定的背影內心呢喃:「我的玉珠,上天派來拯救我的人……」因為下女的欺騙,她一度萬念俱灰選擇上吊,而如果沒有下女咬牙切齒地劃破書頁推倒那些巨大書架,小姐永遠也沒有力量真正逃出那個圖書館的桎梏。下女的出現讓牢籠應聲而倒,接下來的,當然是自由。

如果說上一部《Stoker》裏,弒殺是少女 India 通往自由的手段,那麼這一部裏的手段則是情慾。又因為情慾的雙向確認,所以她們彼此相信。

過去的朴贊郁總在告訴我們,愛慾指向奇跡,愛慾讓「我」重新面對身心分裂之後矛盾重生的「我」,這種面對,才能帶來自由。而《下女誘罪》卻少了這種奇跡的力量,而只有他一貫匠氣的美。

你可以說《下女誘罪》裏的自由是對抗父權體制,但更本質的問題仍然要回到古希臘悲劇對朴贊郁創作觀念的深重影響:到底能否獲得「自由意志」?對抗男權也好(這點反而沒什麼值得討論,因為他每部電影都很女權)、對抗自己的人生也好(小姐想離開大宅,下女想過上更好日子)、甚至女性之間的情慾本身都好,最後的重點都是「自由意志」。因為下女,小姐的慾念才終於可以自由流動,而不再像冰冷水鳥那樣毫無慾望。性也不是她所讀過的薩德書上所說:女人在被強迫時才有極致快樂——這是別人告訴我們的,但我們自己身體給出的經驗並不是這樣,是身體的真實確認,讓自由成為可能,陰錯陽差下,兩個人正好能滿足對方的慾望和願望,所以玉珠看在小姐眼中是:你給了我我所渴望的自由。

我們一直在等一個人來拯救我們,然後那個人出現了——這是普通電影的邏輯,但放在朴贊郁身上,就過於平凡和妥協了。過去的朴贊郁總在告訴我們,愛慾指向奇跡,愛慾讓「我」重新面對身心分裂之後矛盾重生的「我」,這種面對,才能帶來自由。而《下女誘罪》卻少了這種奇跡的力量,而只有他一貫匠氣的美。所以從百合電影的角度去解讀該片的人才格外不滿足,認為她們的情感沒有說服力。但沒有說服力的其實不是她們的情感(因為那真的不是重點),而是她們彼此拯救對方、得到自由的過程不夠有說服力,也看不到對彼此人格的完滿。

對抗男權也好(這點反而沒什麼值得討論,因為他每部電影都很女權)、對抗自己的人生也好(小姐想離開大宅,下女想過上更好日子)、甚至女性之間的情慾本身都好,最後的重點都是「自由意志」。

《下女誘罪》劇照。
《下女誘罪》劇照。

所以可見儘管整部電影都在喋喋不休地強調性的力量,但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是:性並沒有那麼大的力量,或許因為連朴贊郁自己都根本不相信吧。

超越西方女性主義電影的思考邊界?

《饑渴誘罪》結尾的浴火重生是一種自由,但神父經過了從天堂到地獄的拉鋸;《Stoker》把花染成血的顏色是一種自由,但她有那麼強大明確的自我認知,而在《下女誘罪》中,能跟我的知己/愛人/我最信任的人共享情慾、自由逃離也是一種自由,力度卻弱了好幾個 level。所以可見儘管整部電影都在喋喋不休地強調性的力量,但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是:性並沒有那麼大的力量,或許因為連朴贊郁自己都根本不相信吧。

至於朴贊郁一貫的女權,無需展開討論,反而他的野心應該是超越西方女性主義電影的思考邊界,去完成一次西方主題的東方逆襲——就像曾在《饑渴誘罪》裏做過的那樣,作為一個東亞導演,她能徹底玩轉「吸血」的西方文化符號,並賦予東方審美。可是對於女性的性慾,儘管金瓶梅也搬出來了、各種符號道具全用上了,依然很欠缺影像的說服力。所以《下女誘罪》儘管那麼努力在拍性,效果卻很性冷淡。

因為同一個故事,選擇怎麼去敘述它,本身就已經注入了敘述者本人的興奮點,而朴贊郁對性的態度顯然沒什麼興奮感。所以,他也只能盡量讓一切看起來都和性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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