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靈:我在油街的日子

我看着它從一片茂盛小丘,逐點逐漸被夷平,至變成一片泥地,再至打回原形…
風物

【編者按】香港島的北角有一道油街,作家潘國靈就住在附近。適逢香港文學生活館與油街實現合作的「油街寫作-隱匿的鯨魚歌唱」計畫邀請他去駐場,於是誕生本篇〈我在油街的日子〉。錯置與曖昧,他的筆在流動書台間挖掘了怎樣時空的深重連繫?

天氣惡劣無阻這城的持續拆建,前邊酒店在拆後邊大型住宅酒店在起,重型拆建聲如四面楚歌襲來。那時心想,未來三個月在這地方不知可實驗出什麼東西來?
天氣惡劣無阻這城的持續拆建,前邊酒店在拆後邊大型住宅酒店在起,重型拆建聲如四面楚歌襲來。那時心想,未來三個月在這地方不知可實驗出什麼東西來?

父母家住炮台山,油街實現這地方我是不時經過的,但真正與它建立更深連繫,還要等到去年十一月,獲邀參加「隱匿的鯨魚歌唱──在油街寫作」計劃,為期三月,算是第一個我在本地參與的駐場寫作計劃。這計劃也是油街實現首次舉辦的,在一個以視覺藝術為主的展覽活動場所中,開放地融入了一點文字文學的元素。我是首位參與這計劃的作家,但凡開荒牛的角色總添上一份吸引(當然也有疑慮),最初便抱着難得有此機會,何妨一試的心情參與。

猶記去年十月十八日,為這計劃到油街實現首次開會時,正值大雨滂沱(翌日發出黑雨警告),一級助理館長珍妮花穿着水靴上班,凌厲的雨水落在路面角落積聚成一個個淺淺的水窪,天氣惡劣無阻這城的持續拆建,前邊酒店在拆後邊大型住宅酒店在起,重型拆建聲如四面楚歌襲來,包圍着這幢上百年歷史建築物。那時心想,未來三個月在這地方不知可實驗出什麼東西來?眼前的橫風橫雨比風和日麗更好,離開自家書桌,轉換環境,有時就為了迎接多點陌生和未知。

我其中一條思路,自然是從空間和寫作的關係探進。這裏或需從基本說起。寫作有別於其他藝術門類,寫作時個人處於獨處狀態,所需東西一般很少,與寫作場地的關係則若即若離,可緊可鬆。大抵來說,寫作的空間(在哪裏寫?)與寫作的對象(寫什麼?)沒必然關係。此所以不少作家以「洞穴」來形容寫作狀態,作家入定時寫作的洞穴就成了一個幻想的天地,眼前的書桌成了靈魂出竅的飛氈,時空調度不囿於周遭,天馬行空的作家尤其樂於此道。

我形容這狀態為「流動的書桌」,或者可說是「寫作隨身」,當你投入於創作一個作品時,原則上你可以把它帶到任何地方寫,身處環境也許對寫作狀態會產生一點微妙的心理影響,卻不必然直接呈現於文字以至可被辨識出來。但另一方面,在哪裏寫作,有時又會直接扣連上寫作的題材,成為筆下的場景、人物,如文字寫生、採風、田野式調查般,旅行書寫也屬此例,當一個寫者同時是旅者時,他將所到之處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流瀉於筆尖,置身的環境直接便是寫作靈感的來源。

歲月悠悠但時空斷裂,歷史轉換成文化時尚的資本,靜下來時,一個寫者如我不期然在內心喚起一種錯置並曖昧的時空感受,或者會烙印於他日「屬油街寫作」的小說中。

「在油街寫作」計劃於我便兼具以上兩個面向。一方面我可能只是偶爾將身體和書桌轉移陣地到油街實現,繼續我原來的寫作,另一方面,我也希冀與這地方逐漸建立關係,不僅「在」此地寫也寫「屬」它的東西,後者應也是所有「駐場寫作」的理想,雖然坦白說,是否能建立其中「轉化」,我最初參與這計劃時心裏並沒有底,其中的摸索嘗試,我想就是一種實驗。說到與這地方建立關連,大致來說我從三方面入手,一是油街實現這個固定場所,二是在我參與計劃期間在油街實現舉辦的展覽活動,三是從油街實現這地點散發開去,探索到周邊的空間。我以英文字「SHE」來概括三者,分別為 Site(場所),Happenings(發生),Extension(外延)。

「油街寫作-隱匿的鯨魚歌唱」計劃︰由油街實現與香港文學生活館合作舉辦,於2016年10月至2017年4月分別邀請兩位作家潘國靈與李維怡在油街實現創作,構築一個寧靜空間,讓文學與藝術、個人與地方,互相啟發對話、孕育作品。

場所者,起初我會較知性地探索這建築物的前世今生。譬如翻開一些香港殖民建築書籍,看看有沒有介紹到這建築物的歷史故事和建築特色。雖說是歷史建築,原來問起上來,也不太多人知道這建築物的身世。港島海岸線的推移本身其實可自築成一個故事。油街實現這建築物,1908年啟用時為香港皇家遊艇會會所,想想它就近在海邊,揚帆出海自是天然地勢。如今立在此地,得靠一點想像力,才能臆想1930年代北角填海工程進行前,現油街實現便是原海岸線之所在,昔日原海岸線上的原有建築物,就只剩油街實現倖存下來。歲月悠悠但時空斷裂,歷史轉換成文化時尚的資本,靜下來時,一個寫者如我不期然在內心喚起一種錯置並曖昧的時空感受,或者會烙印於他日「屬油街寫作」的小說中。

在此也當說說油街實現給我作的安排。油街實現作為一片公共空間,它向所有人開放,原則上即使我沒參與這計劃,想的話也可隨意到此地尋找靈感,但「駐場作家」這身份,還是給與我一點特殊的「出入權」(access right)。主辦方為我準備了一個專屬書架,悉心地髹上墨綠色,一個個木方格上放了自己的書和一些文字介紹,經討論後並掛上一個鐵皮信箱,試圖逆潮流而走回到手寫時代,在計劃期間收集有心人投來的書信。專供我寫作的位置,則安排在主樓第二樓的一個士多房內,這房間不對外開放,裏頭放置了一些雜物,並供藝術家們展覽時作後台之用。這房間沒空調設備,中間放置了一張長木桌,記得第一次隨油街實現的科拉和珍妮花參觀場地,走進這士多房時,她們問不知這地方是否適合你寫作(言下之意包括周遭地盤的聲響),我當下回答:「沒問題。」

事實也確是如此,參加這類計劃,找尋陌生感覺更重於營造舒適度,我甚至把周遭地盤的拆建聲也當成在這裏寫作的背景氛圍。也是在後來讀到英國作家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參與倫敦希斯羅機場「首位駐站作家」時寫下的《機場裏的小旅行》中,他提到駐場於第五航站時每隔幾分鐘的機場擴音器廣播,並談到主辦方給他在機場內安排的書桌:「這張桌子看起來一點都不適合寫作,卻反倒因此激發了寫作的可能性,從而成為我理想的工作地點」,找到一點同感。其實我還希冀有更多的異常。

眼目轉向打量雜物房中的木箱、膠箱,抬頭看三角瓦頂的木椽鐵撐,歷史建築的質感不再停留於書本中,有時走出遊廊看看建築物的大圓拱窗、煙囟、紅磚,雖說是殖民時代的愛德華工藝建築風格但採用的卻是本土建築素材,建築物明明「在」時我們常以分心待之,只有凝神靜觀時才真看見一點兒。

除了這間「臨時寫作房」外,主辦方也多番說任何地方我也可用(他們工作的辦公室除外),包括入口處的育嬰房。如是也不僅是能否進出的問題,也牽涉空間功能的轉換──育嬰房原本當然是用作育嬰的,性別上又多為女性所用,但在駐場期間,我也幾番待在育嬰房中,有時寫點東西,更多時卻是在這裏看書,其中一天,拿着小說《身體藝術家》在看,門半掩有女看更走過看進來半覺出奇,而我當下也有點「心虛」起來,想來這也是從沒有過的閱讀經驗。

空間以外還有時間的踰越,一夜我在油街實現中央庭園中坐下,靠着昏黃燈光看着香港文學館主辦的「海徵文比賽」作品,待到關門之前發出廣播時,當地職員非常體貼地前來說:「潘生,你繼續留下來也沒問題的」,如是者好幾個晚上「人去樓空」後我仍留下來,試圖聽聽油街靜夜時的另一把聲音。

是的,一個人在「臨時寫作房」待下時,場景每多由夕陽滑入傍晚,有時其實也寫不了什麼,便靠近木窗看看街上的路人,二樓位置不算高,有時給我打量的路人抬頭回望窗邊的我(許是一個人影),怕將人嚇倒我又坐回桌邊,眼目轉向打量雜物房中的木箱、膠箱,抬頭看三角瓦頂的木椽鐵撐,歷史建築的質感不再停留於書本中,有時走出遊廊看看建築物的大圓拱窗、煙囟、紅磚,雖說是殖民時代的愛德華工藝建築風格但採用的卻是本土建築素材,建築物明明「在」時我們常以分心待之,只有凝神靜觀時才真看見一點兒。

一個人在「臨時寫作房」待下時,場景每多由夕陽滑入傍晚,有時其實也寫不了什麼,便靠近木窗看看街上的路人。
一個人在「臨時寫作房」待下時,場景每多由夕陽滑入傍晚,有時其實也寫不了什麼,便靠近木窗看看街上的路人。

我喜歡房中的杏色木窗,特別是那種有着一排孔洞、推開窗時用來鎖緊位置的黃銅把手,現在這東西已買少見少了,小時候家中用的就是這種,一件小物有時就是個人與集體記憶的觸媒。

是的,這段日子隔週左右到油街實現,平日遇到可攀談的人不多(遊人當然是有的,但一般我只能默默觀察),物件不久成了我與這地方建立關係的媒體。譬如說,我開始對士多房中的長木桌發生好奇,這張以一塊塊板木砌成的桌子到底從何而來?是一種專給美工用的桌子嗎?經打探才知不然,原來乃來自兩年前在油街實現舉辦的「生活現場」(In-Situ),這計劃重現工業時代的手作技藝和生活模式,這張長木桌當時在展場中用來放置衣車,計劃完結後留下來作剩餘物資。未幾我發現「循環再用」遍佈於這地方之中,如士多房內的木箱、膠箱,在油街實現關注剩食的「盛食當灶」,包括我那個專有書櫃也是由上手展覽剩下再用的。能夠將「剩」變「盛」,便是一種美好。

由此我將敘述由「Site」轉到「Happening」。發生者,即是我在這三月期間在油街實現遇到的展覽、活動,屬暫時性的、一次性的,到下一位作家參與時,遇到的又將完全不同。在我那段駐場期間,油街實現正舉辦「即日放送」計劃,兩個展場變身成兩個相鄰影院,由六個團體輪流接力三星期,注入不同主題的影像藝術以至表演元素。我在這裏也看了好些錄像以至短片,我特別喜歡放置在這裏的椅子,有別於一般電影院一式化的座椅,這裏的椅子每張都不一樣,放在一起本身就像裝置藝術,有一種混雜的凌亂美,原來這些駁雜的椅子都是由民間集來的,又是另一種剩餘價值再用。

另外,為了營造臨時影院感覺,我第一趟來參觀時,便發現展場內放置了一個磅重機和兩張舊日電影院的皮椅,前者昔日曾放置於酒樓、電影院以至街頭,像我這樣有了點年紀的,小時候都曾經光顧過這種街頭磅重機。久違了,職員給了我一個代幣,我踏在磅上,磅重機亮起燈來,輪子轉動,未幾吐出一張體重卡並附加運程。一次雜誌專欄催稿,我便即席以磅重機為題寫了一篇「消失微物」。說到物件,亦想到油街實現這場地,在變身成現在這樣貎前,在過渡期間曾作考古貯存倉庫,由此想到以「物」切入,未來其中一篇創作,就寫一篇〈油街物誌〉。

離開日常進入陌生的領域,以好奇但不獵奇的眼光觀照,又往往可產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互動和創作。油街實現駐場日子落幕,現在才是開筆結果的季節。

說到物與「發生」,由北京藝術家宋冬構想的「白做園」也必須一說。所謂「白做園」,其實是在油街實現庭園中央圈起一個地帶,在一年期間開放予公眾參與和自由定義,以社區棄用的物資、垃圾,隨機生長成一座長滿植物的小丘。這人造盆景還需連起另邊封着的圍板來看,灰鐵地盤圍板上亮着一排黃色霓虹燈字──「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得做」。若將整個場景連起周圍大型物業正不斷拆建的情境來看,又讓人生發更多聯想與諷喻。到我參加「在油街寫作」計劃,「白做園」已進入最後的階段。

平時我們常聽「開幕式」,油街實現卻別出心裁地為「白做園」的謝幕,安排了一場出動鏟泥車、甚有行為藝術意味的「拆幕式」。「拆幕式」進行當日又是大雨的一天,雨水撇進了這三個月的油街記憶中。當鏟泥車把吊臂伸進「白做園」拔起了一堆植物時,我在心中默想了八個字:拆建生滅、廢棄興用。在隨後的一個多月,我看着它從一片茂盛小丘,逐點逐漸被夷平,至變成一片泥地,再至打回原形。由是除了時、日、月,「白做園」的變化也成了我「在油街寫作」的時間座標;而廢棄物,也許是出於一對「廢墟之眼」,更成了我在油街經驗的一個母題。

以上說到物,好像沒多接觸人,其實不然。平日多獨行,但參與這計劃時,也作好準備多與人交流。油街職員固然是談話對象。另外,在這地方,間中會遇到舊友,也認識了一些素未謀面的藝術工作者或愛好者,如在「即日放送」中認識了收藏了很多古董攝錄機和舊香港旅行錄像的 Craig、在「我與你同在」節目中作一對一演出的年輕藝術家麥影彤、策展人鄭得恩、北京藝術家宋冬等等。另外我也把網絡延伸於外。這便要說到「Extension」的部分了。

那段日子離開油街實現時,有時會往西步向清風街,有時會往東踱到日夜判若兩面的春秧街,沿途漫無目的行走時,常常發現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就發生在城市管理主義手臂還未伸及的街道暗角。一次與中大建築系副教授鍾宏亮相約在校內聊天談起「異托邦」,知悉他正在醞釀一個「異質北角」的計劃,隨後便跟他一起探索這一帶的天橋底、怪異的公共空間、廢置樓宇及舊式商場等。現在我們正在構思將文學和劇場帶到這些角落,如能成事,於我又將是油街寫作計劃的額外收穫和延伸實驗了。

說到延伸,從油街寫作這個計劃,也讓我想到其他可能的寫作駐場空間,如醫院、工廈、機場、廢墟,甚至修道院、殯儀館、紅燈區等,在未來或可於這城探索。這些地方各有不同的環境設置,要探索未必需要一個正式身份,但配合得宜的駐場安排肯定可讓有興趣的作家更易進入其中的脈絡,尤其不少空間都牽涉不同程度的進入障礙(油街實現作為一片公共空間,這方面本身算是低的)。當然,作家寫作不一定需要刻意將自己轉換到另一個空間,日常生活常常就是很好的創作養份,但也有時候,離開日常進入陌生的領域,以好奇但不獵奇的眼光觀照,又往往可產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互動和創作。油街實現駐場日子落幕,現在才是開筆結果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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