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看到的阿富汗有兩個相反的面向,」阿富汗女性網路(Afghan Women’s Network)的執行董事哈西納.薩菲(Hassina Safi)說,「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由於去年的努力,有更多女性被晉升至更重要的職位。但在另一方面,女性缺乏安全的保障,我們看到許多在外工作的女性被有計畫性地殺害。」
女性處境的好轉便等於自由了嗎?
西方領導人過去時常提到,阿富汗女性所受到的壓迫是導致911事件後塔利班政權被推翻的主因之一,但現在不少人已遺忘這件事了。喬治.布希(George W. Bush)在2002年1月發表國情咨文(State of the Union)時表示:「上一次我們在這間房間見面時,阿富汗的每位母親和女兒都還被困在家中,禁止去工作或上學。現在,女性已經自由了。」
自從塔利班政權結束後,已過了14年。這14年間,我從未間斷往返阿富汗報導當地新聞,在這期間,我看見女性的處境明顯好轉。塔利班執政時曾嚴格執行伊斯蘭的教義,女性不得工作、前往市集時必須要有男性親屬陪伴、不得穿着白鞋、不得大笑出聲。她們被迫戴上的那些寬鬆藍色布卡變成了女性被壓迫的象徵,她們會因為擦指甲油或塗唇膏而受到毆打或者抓去坐牢,女孩子也不准去上學。
現在的阿富汗市集裏處處都有女性的身影,街上一列列女孩子驕傲地背着書包前往學校,這些景象總是會讓我微笑。根據統計,八百萬名阿富汗學童中,有兩百四十萬名女孩。接受高等教育的學童人數在2004年為4000名,到了2012年成長到12000名,其中有四分之一是年輕女性。
就連在最遙遠的村莊中,女人的生活也有所改變。小額貸款能夠提供資金給裁縫與養蜂等產業,讓從未接受教育、也從未進入過職場的女性也能養家活口。
女性獨立從擁有經濟基礎開始
薩曼甘省(Samangan)是阿富汗最貧困的省份之一,那裏是一片不毛之地,由泥土所建造的村莊像遠古遺跡一樣融入了山脈之中。在村民為了逃離戰爭與貧窮而離開之後,不少村莊就此被徹底遺棄,成為鬼村。在一座名為阿西阿巴德(Asiabad)的村莊中,我很訝異地在一棟房子外看到一頭牛和一輛黃白相間的計程車,更令我驚訝的是,這頭牛和這輛車的擁有者竟然是一名女子。
55歲的庫布拉(Kubra)像多數阿富汗女性一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她的皮膚粗糙而帶有皺紋,但她依然精力充沛,她不斷像風車一樣揮舞雙手,又黑又圓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帶我進入一間粉紅色牆壁的房間,裏面用緞帶和金幣裝飾得像藏了寶藏的宮殿一樣,在房間的正中間,一台中國手動縫紉機佔據了最顯眼的位置。
庫布拉的故事非常典型,她的父母在她13歲的時候,就因為養不起她把她嫁出去了。她生了11個小孩,丈夫是一名自給自足的小麥農夫,只要不下雨,作物就會歉收,因此,他們一家人常常過着每天只能吃一餐,甚至只能喝茶充飢的日子。在塔利班政權垮台後,英國慈善組織「阿富汗救援(Afghanaid)」的工作人員來到了這個村莊。阿富汗救援已經在這個區域運行30多年了,他們提供縫紉訓練,而後借給庫布拉8萬阿富汗尼(約1300美元),讓她購買縫紉機與布料。
「我日夜不分地工作,這樣才能再買一台縫紉機。」她說。她把自己新學會的縫紉技巧教給其他人,到後來,村莊中有60名女性學會了縫紉,她們很快就接到了其他村莊用於婚禮與銷售的訂單。「現在我的收入已經比我丈夫的收入還多了!」她露出滿口金牙大笑着說。
「現在,男人必須接受女人也能外出的事實,我的女兒們可以去學校上課,有一個女兒甚至找到了一份工作,要在選舉的時候去統計票數。」
這些女性組成了一個儲蓄小組,合資租了一間店面,均分利潤。庫布拉把她的那份錢存下來,買了一頭能生產凝乳的牛,再用販賣凝乳賺來的錢替縫紉小組買了一輛車,同時把這輛車提供給她兒子當作計程車賺錢。最近她又買了第二輛計程車。「我正在慢慢爬往更上一階了。」她一邊大笑一邊曲起手指做出爬梯子的樣子。
掌握經濟權力也帶來了其他影響。「之前我根本不能自己去市集,」她說,「女人也不可以跟男人坐在一起。現在,男人必須接受女人也能外出的事實,我的女兒們可以去學校上課,有一個女兒甚至找到了一份工作,要在選舉的時候去統計票數。」
庫布拉還會幫社區裏的人注射結核病疫苗與小兒麻痺疫苗,她說她從一部影片上學會了注射疫苗的方法。「雖然我不認識字,但是我很擅長靠頭腦解決問題。」她說。
她告訴我,她們村莊的女性已經知道何謂獨立自主了,她們未來絕不可能放棄這種權利。「要是塔利班還想回來,就算我們沒有武器,我們也會用我們的力量反抗到底。」她信誓旦旦地說。
有女性的位置也不代表她們被賦權
改變逐漸走向高峰。2014年年初,阿富汗首次指派女性擔任警察局長,那是歷史性的一刻。傑米拉.比雅德(Jamila Bayaz)上校被指派到位於喀布爾(Kabul)舊市區的曼德埃市集(Mandayi bazzard)中的警局,那裏十分熱鬧,市集中擠滿了木頭搭建的攤位,攤商在此販賣梳子、舊衣服和小賈斯汀的海報。她與她所管理的四百名警員共同服務當地的一百五十萬名市民。
「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機遇,而是全阿富汗女性的機遇。」她坐在二樓的辦公室,身旁圍繞着塑膠花與好幾盤杏仁和開心果。55歲的比雅德是五位孩子的母親,她說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依循父親的腳步,成為一位警察。
「我認為當警察是在幫助他人,而且我很愛警察制服!」她笑着說。她身穿灰色的制服,搭配上肩上銀紅相間的肩章和黑色的圍巾讓她看起來光彩奪目。在執行喀布爾第一區警力的每週巡察時,她與其他男性警員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的制服加上皮夾克、軍外套和各式各樣的帽子,看起來簡直是一團亂。
比雅德在1980年代的蘇維埃佔領時期開始參與女警訓練,而後在首都工作,直到塔利班於1996年9月26日入侵首都。她說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塔利班停止了一切,」她說,「就像他們要把生命都一併停止一樣。」她被毆打了兩次──一次是因為露出腳踝,一次是因為在進入家門前沒注意到有人在看她就把布卡拿掉。
比雅德認為她的升遷是「全阿富汗女性的勝利」。但與此同時,赫爾曼德(Helmand)與堪達哈(Kandahar)有不少女性警察受到刺殺。
在塔利班垮台後,她又回復了警察的職位,並接受了來自美國、英國與挪威的新訓練。他們讓她去了科羅拉多、邁阿密、紐約、杜拜、開羅,還有奇妙的西伯利亞。「在這邊當警察是一件截然不同的事。」她說。
比雅德認為她的升遷是「全阿富汗女性的勝利」。但與此同時,赫爾曼德(Helmand)與堪達哈(Kandahar)有不少女性警察受到刺殺,此外,根據聯合國數據顯示,受到攻擊的女性人數在2014年上升了28%,但起訴案件卻只有少量增加,比雅德對此不願多做評論。
雖然新的阿富汗法規明文規定女人能享有平等權利,且應受保護免於暴力威脅,但實際上很少會有人執行這些規定。女性通常會被當作次等人,10個女人中就有9個曾受到侮辱。聯合國於2015年4月的報告顯示,阿富汗的司法審判依舊讓女性失望,在涉及對女性施暴的案子中,只有5%的施暴人會受到懲罰。
問題無法解決的原因在於阿富汗依舊是男性掌控權利的國家,且男性的態度並未改變。阿富汗國會有1/5的席次是保留給女性的,而美國公布的美國國會女性議員比例則是18.5%,換言之,阿富汗國會中的女性比例較美國還高,但雖然如此,阿富汗的女性國會議員說,她們的權力其實十分渺小。
在2013年,女性在阿富汗全國法官人數中佔了8%,在檢察官中佔了6%,在律師中佔了不到20%。多數女性法官都在喀布爾工作,而在非首都的省分中30名檢察官之中還不一定有1名女性。在2014的總統大選中,雖然有不少女性參與選舉集會並投出有效票,但9位總統候選人都不是女性。
事實上,9位候選人中,有6位都是十分蔑視女性權利的軍閥。
值得慶幸的是,最後的贏家是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他將女性權利與平權視為總統競選的核心政見之一。他任命4位女性成為內閣,支持他的妻子魯拉(Rula)在公眾場合露面。魯拉是來自黎巴嫩的基督徒,她經常為阿富汗的女性權利發聲,並設置了第一總統夫人辦公室。加尼總統最近甚至開玩笑說,阿富汗有可能會比美國還早選出女性總統。
社會還沒準備好給女性位置
我們暫且不談加尼總統的華美文字,阿富汗其實能輕而易舉地令人陷入沮喪。喀布爾、赫拉特(Herat)和其他幾座城市都充斥着庇護所,裏面擠滿了逃離逼迫婚嫁的女孩。阿富汗的婚姻中有60%都是逼迫婚嫁,剛滿9歲的女孩就有可能被當作化解仇恨的籌碼送出去,或者成為鴉片新娘(opium brides)拿去抵債。在一個寒風刺骨的一月早晨,我認識了一名女孩,她想要和日復一日用纜線和皮帶抽打她的先生離婚,並因此被迫放棄她5個月大的嬰兒。
近年來最可怕的故事發生在21歲的拉爾.比比(Lal Bibi)身上,她是昆杜茲(Kunduz)一名牧羊人的女兒。在2012年5月,她被當地的4名警察輪流強暴長達5天的時間,只因為其中一名警察之前與拉爾.比比的堂兄吵了一架,他們想要藉此報復。令人難過的是,這樣的故事在阿富汗屢見不鮮,通常到了故事的最後,被強暴的女性會被視為恥辱,無法結婚,還有可能會被逐出家門,只能住進庇護所。而那些強暴犯則無人問罪,因為在這個社會裏,擁有槍的男性幾乎等同於擁有所有權力。
不出所料,拉爾.比比最後也住進了庇護所,因精神崩潰而無法說話,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祖父──竟為了她挺身而出。拉爾.比比在庇護所裏認識了瑪莉.阿克拉米(Mary Akrami),她是一位女權活動人士,負責管理阿富汗女性技能發展中心(Afghan Women’s Skills Development Center),也是在阿富汗創立庇護所的首批女性之一。拉爾.比比在家族的支持與阿克拉米的幫助下,與家人勇敢地進入了喀布爾的法庭。在2012年11月,他們創造了歷史性的一刻,成功讓強暴犯獲判有罪──這個判決讓全世界的人權團體都歡欣鼓舞。
「那時候女性根本不能出門,現在她們連法院都可以進去了。」阿克拉米說,「但是拉爾.比比的例子告訴我們,社會還沒有準備好。」
對多數人來說,這個故事就到此結束了。在法官宣判60年有期徒刑後,警察隊長指着他們的臉大聲喊道:「我總有一天會被放出來,到時候我會好好處理你們這些人!」拉爾.比比與家人因受到驚嚇,選擇留在喀布爾受阿克拉米的庇護。在2014年,拉爾.比比的祖父去世,他們因此舉家回到村落中。幾個小時之後,拉爾.比比的父親就被警察隊長的人逮捕,而後被誣告殺人。他就此被關進了監獄,而拉爾.比比的家人又被迫回到躲躲藏藏的生活。
瑪莉.阿克拉米是率先發聲的人之一,她認為女性的生活比起塔利班政權時期已經有了長足進步。「那時候女性根本不能出門,現在她們連法院都可以進去了。」阿克拉米說,「但是拉爾.比比的例子告訴我們,社會還沒有準備好。」事實上,瑪莉.阿克拉米每天都會受到不少威脅,這種壓力對她的健康狀況造成了傷害,她的丈夫曾懇求她留在家裏,但阿克拉米拒絕放棄。「只有我們能起身對抗掌權者,」她說,「我們不能放棄。」
阿克拉米和其他女權活動人士擔心,西方掌權者會因為急着要離開,而忘記他們曾經答應要讓阿富汗女性自由的承諾。阿克拉米等人非常害怕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的軍隊離開這個區域後,女性會遭到怎樣的對待。阿富汗女性網路的哈西納.薩菲表示:「大家必須理解,我們爭取到的權益其實非常脆弱,我們還十分需要幫助。」
西方的承諾不過是一時興起?
距離傑米拉的警局不過數英里之遙就是喀布爾體育館,塔利班政權曾把這裏當作公開對女性施行鞭刑的場所。體育館內有一間昏暗的房間,裏面的景象出人意表:十多名女拳擊手正在一邊練習對打與打拳靶,一邊大笑着互相取笑,她們的目標是2016年的奧林匹克運動會。
這裏本來有25名女拳擊手,原本每個人都可以得到每月100美金的補助以及國際援助的交通運輸,但現在援助金已經耗盡了,她們所能擁有的只有這個房間以及拳擊手套,所以,超過一半以上的人已經放棄了。
阿克拉米說,阿富汗所有的女性運動都曾收到西方的捐款援助,但現在外界對阿富汗的態度轉為興致缺缺,這些資金也跟着消失殆盡。「我相信女性權利是國際議題,不過,雖然全世界的女性都支持我們,但我認為此時此刻的我們其實是孤立無援的。」
喀布爾河邊的紀念碑成為了阿富汗女性的聖地,同時也提醒着外界,記得你們曾給過的承諾。
有些人希望可以透過法爾昆達.馬利克扎達的悲慘故事再次喚起國際的注意力。阿富汗人在喀布爾河邊建立了一座紀念碑,在2015年3月的那個星期四,法爾昆達就是從那裏被丟入河中的。她在此處結束了年輕的一生,也結束了包括當老師在內的所有夢想。這座紀念碑成為了阿富汗女性的聖地,同時也提醒着外界,記得你們曾給過的承諾。
克莉絲汀娜.拉姆(Christina Lamb)自1987年開始往返阿富汗,是一名贏得多項獎項的英國記者,同時也是一名暢銷作家。她最新發售的一本書書名為《喀布爾再會:從阿富汗至更為險惡之地》(Farewell Kabul: From Afghanistan to a More Dangerous World,於2015年由柯林斯出版公司(Harper Collins)出版)。
編按:標題與小標為編輯所擬,原文標題〈阿富汗的女人們〉,為攝影集《在希望與恐懼之間:阿富汗的戰地與日常實境》的推薦序,經野人出版授權刊出。
編輯得好好,希望可以keep住發掘呢D專題,比起D無聊嘅第1/2世界國家嘅政治好睇好多,亦應該更加受到關注。好多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應多D關注類似嘅新聞與事件,世界應該打開。同埋端要加油,我會去揾呢本書黎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