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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新時代」:最後的極權主義博物館

動盪中的北韓大門或許很快徹底關閉,或迎來變局。外人將可能隨時失去進入和了解北韓的機會,也失去近距離觀察最後一個極權主義劇場的機會。

吳強

刊登於 2017-04-06

【編者按】端傳媒首次舉辦「端深度遊」,將於4月28日至5月5日與讀者到北韓考察,這次考察團有獨家設計的行程,還有獨家專家帶隊,請來了「朝鮮市場」微信公號共同發起人吳強全程解說。

吳強是中國著名北韓問題專家,對北韓問題有敏銳觀察,和讀者貼身一起遊北韓前,特地寫下他對北韓的最新觀察。

北韓領導人金正恩監督彈道火箭發射演習。
北韓領導人金正恩監督彈道火箭發射演習。

今年是1984年。從美國到中國,喬治.奧維爾的名著《1984》都重新進入暢銷書榜,極權主義重新降臨不再是文學虛構或者政治反諷,而是隨時可能改變人類命運的急迫危險。然而,極權主義或許不需要人類重新發明,就在冷戰結束三十餘年後,在古巴、緬甸等過去幾年先後開啟轉型、開放道路之後,世界僅存的最後一個極權主義國家——北韓,仍然活着。整個國家如同一個活的極權主義劇場,每天重複上演着絕對主義的權力、效忠、控制、戰爭、和謊言,也在過去幾年裏加速了各種導彈測試、核試驗,駐各國的北韓官員和勞工也不斷上演着叛逃、暗殺的劇目,時刻向世界提醒着他們的存在。

當北韓新一輪核試在即,證明她即將擁有毀滅人類的能力卻不受約束,再度造成朝鮮半島乃至整個東北亞地區形勢的緊張,人們開始討論關於加強制裁甚至打擊北韓的可能性,動盪中的北韓大門或許很快將要徹底關閉,或迎來根本的變局。無論如何,北韓以外的普通人將可能隨時失去進入和了解北韓的機會,也失去近距離觀察最後一個極權主義劇場的機會。人類的未來似乎都因此變得兇險起來,可能隨時誕生更多的極權主義卻不自知。

在這個意義上,北韓真是一座寶貴的極權主義博物館,也是鉅變前夕的博物館。約瑟夫. 列文森在他著名的《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一書中,把儒家在現代中國的處境比做一個博物館,一個雖然被小心供奉卻近乎死亡的存在。今天的中國,儒家當然已經不再只是《論共產黨員的修養》,而有從「家規」到「心學」全面復興的趨勢,而在北韓的儒教卻更全面也更僵化,社會彷彿凍結在三十年前的冷戰高峰,被全球化的世界所遺忘和孤立,如最後一條恐龍般不知終結日何時到來。

或許就在朝鮮半島形勢詭異複雜之際,這個行將重新陷入黑暗的博物館對有心人來說,卻意味着一次「博物館之夜」的到來。透過適當的旅行安排,人們或可得窺許多極權主義表演劇目之外的日常生活呈現,發現一個雖然緩慢卻正在自我崩解的後極權主義社會的真實面貌。例如,對兩岸三地的中國遊客來說,都可能從中發現北韓對轉型的參照價值,例如,對香港而言的極權主義理解、對台灣而言在極權主義之外的分裂模式、以及對內地人民而言的未來恐懼和希望。這或許是一個極權博物館對世界唯一的正面價值,與今天遊人如織的保留在布達佩斯和布拉格的共產博物館不可同日而語。

弔詭的是,旅行者在北韓所看到的「風景」大多數卻都是精心設計和裝飾過的假象,也是博物館的本來意義。北韓對國際旅遊者的態度一向實行極權主義式的利用和控制。旅遊業對北韓政權來說是重要的外匯收入來源,所有與旅遊相關的收費,從酒店到餐館,都採取區別定價模式,對國際旅遊者收取遠遠超出本國國民的歧視性高價。同時,北韓旅遊當局嚴格限制旅遊開放區域,對旅行團開放的景點和路線多限於精心布置、裝飾過的「風景」,而且帶有強烈的「革命歷程」色彩,試圖把旅遊路線巧妙地設計成世界人們向北韓革命的「朝聖之旅」。這即是有意的將旅遊與對外宣傳相結合,通過巧合般出現在旅遊景點卻實際上充當表演的「當地普通人」,裝飾其極權主義的繁榮,掩蓋各種衰敗。作為旅遊集中地的平壤首都的存在也是如此,如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所設計的模式,既屬於特權階級的城市,也作為精心打扮的窗口城市呈現給世界。另一方面,常被導遊刻意要求向領袖銅像獻花的國際旅遊團,在普通北韓人眼中,就因此被迫表演成所謂「朝聖者」,日復一日地增強着人民的自豪感,維繫着政權的謊言統治。

 2017年4月1日,中國遼寧省丹東,一名男子坐在遊客區的望遠鏡旁。遊客可用望遠鏡觀看北韓。
2017年4月1日,中國遼寧省丹東,一名男子坐在遊客區的望遠鏡旁。遊客可用望遠鏡觀看北韓。

所以,如此嚴格控制下企圖展開一次「博物館之夜」,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旅行在如此一個封閉的國度,如何突破風景的假象,需要超出常規旅行的視角。吉卜林在他的旅行書簡中說,「一個一流的旅行者和一個二流的旅行者最重要的區別就是,他根本不或決定不去想像」。最重要的或許是,人們不妨暫時拋棄所有的想像和偏見,不讓想像的翅膀被所見左右,不要輕信看得見的觀察,而應當時刻觀察那些看不見的,對所見的反思。也就是,一次並非尋常的走馬觀花,或者墮入「革命朝聖」的窠臼,而是時刻保持學習,保持思考,保持討論,如赤子一般去發現。

特別的,極權主義不可避免的潰敗正在她「走進新時代」的曼妙歌聲、在牡丹峰樂團的玲瓏身姿中無形表露了出來。旅行者或許能夠在街頭的無數政治標語中看到大同江啤酒的廣告,也能從綜合市場的擺攤婦女那裏發覺生活的希望,從馬路的柏油補丁窺見市政的無力;或許,也能從平壤到開城再到羅先,對比不同城市,跟當地人民交談後,一點點發現北韓的自發轉型趨勢。

這對旅行者來說,意味着需要做些功課:沒有北韓的Lonely Planet,但是可以在啟程前先閲讀芭芭拉.德米克的《我們最幸福:朝鮮人民的真實生活》,甚至回到1895年的甲午戰爭然後重新審視北韓今天的「主體思想」、儒家倫理、和事大主義。

那或許就是旅行的最大收穫:在穿越了時間和空間之後,回到一個彷彿凍結的「過去」,一個列文森意義上真正的儒家博物館。然後,經歷了各種疲勞和風景,終將收穫些許對人類文明進程的信心。那也是每一座博物館的價值所在吧。

讀者如有興趣,可以按此參閱端傳媒北韓深度遊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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