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放棄台北本位主義,打造一個獨樹一幟的地方影展

放眼亞洲,沒有一個影展將自己定位為藝術紀錄片展,也唯有如此,在全球數千個影展中,才能有特殊性,進而讓世界看到你。

特約撰稿人 李淑娟、端傳媒記者 王維玲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7-03-29

捷克導演Andrea Culková作品《藝術生與死》劇照,本片在2017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片單中為亞洲首映。
捷克導演Andrea Culková作品《藝術生與死》劇照,本片在2017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片單中為亞洲首映。

影展是電影專業人士、電影愛好者心中的年度盛事,在台灣,除了規模最大的金馬國際影展,全年從頭到尾,還有為數眾多、規模大小不一,主題也各異的官方或民間影展,乍看之下影展就像台灣大街小巷遍布的咖啡館,選擇多到讓人眼花撩亂。

但是其中過半的影展,還是集中文化資源豐沛的台北市,每年台北人在接受金馬國際影展與台北電影節兩大影展的洗禮之外,仍舊有許許多多上院線的小眾電影、片商影展等電影可以享用;相較之下,地方城市的居民確實少了很多主流電影之外的選項。

這幾年各地方政府紛紛舉辦地方影展,正是看準這塊缺口,資深電影策展人游惠貞直白地指出:「每個地方政府都想舉辦吸引大眾、輕鬆有趣的活動,電影是親和力強的媒介,所以影展便成為熱門的選項。」立意或許良善,但是如何讓影展不像年底各地跨年時施放的煙火,變成一場熱鬧卻難以累積文化能量的活動?就成為各地方影展策展人的頭號任務。

以藝術為號,做出品牌區隔

雖然全台各地打着「影展」為名的活動不勝枚舉,但是影評人鄭秉泓觀察,許多地方影展背後仍是從活動思維出發,在各式熱鬧的周邊活動中,電影並非最重要的主角,而放映的影片也未呈現經過論述的觀點,遑論達到國際競賽、觀摩的高度與影響力,但是至今已邁入第四屆的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作為世界少見以「藝術紀錄」為主題的影展,正努力跳脫活動思維,走出一條小眾但獨特的路徑。

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起源於嘉義市政府自訂的「陳澄波日」系列展覽活動,當時嘉義舉行了一個小型的藝術家影展,包括八部荷里活藝術家電影,再加上導演黃明川拍攝的嘉義藝術家紀錄片,但是黃明川事後建議文化局,這種為了某個活動而舉行的周邊影展既沒有獨特的觀點,放映的片子也過於常見,若嘉義希望從陳澄波出發,行銷嘉義的「畫都」意象,不妨從繪畫領域再往前跨一步,延伸到「當代藝術」領域,進而發展出屬於在地的文化觀點。

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藝術總監黃明川:「我們的內容雖是藝術紀錄片,但拍的仍是生命起落與難處。」
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藝術總監黃明川:「我們的內容雖是藝術紀錄片,但拍的仍是生命起落與難處。」

將影展與城市文化的內涵深刻勾連在一起,才能讓地方影展做出特色。「在籌劃影展前,策展人就必須清楚認識這座城市的文化,讓影展散發出城市的傳統、氣質、文化,這樣才能夠吸引各方來參與。」黃明川分析,「以嘉義市來說,很多人對嘉義的認識只有阿里山,甚至把嘉義市當做上阿里山之前的廁所,但其實嘉義擁有豐富的歷史文化背景,嘉義是台灣的畫都,不但孕育了無數的藝術家,至今仍是台灣最多畫室的城市,我們的影展就是要凸顯這個部分。」

聚焦於藝術紀錄主題,除了呼應嘉義的城市文化歷史,也和影展藝術總監黃明川長期致力於為藝術家做影像紀錄的經歷相關,更是一個資源有限的新興地方型影展致力於與高雄、台北等城市影展快速建立品牌區隔的務實策略。

黃明川坦率地說:「論資源、比排場、談預算,地方影展一定沒法跟廣邀群星的金馬國際影展、台北電影節相比,但我們也有我們的做法。」

黃明川舉影展的核心工作「選片」為例,在主題設定之外,若是能網羅夠多的首映電影,影展的重要性與指標性自然水漲船高,「辦影展像打仗,需要手段、工具,我們雖然沒有經費可以出國參加世界各大影展選片,也沒有條件提供高額獎金徵件,但是透過網路搜尋、持續與各地創作者保持聯繫,同樣能讓我們拿到亞洲甚至世界首映電影。」黃明川用這個方法,漸漸建立起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在國際間的知名度,翻開本屆的影展片單,就有10部世界首映、16部亞洲首映與14部台灣首映電影。

若說選片講究的是對外的戰略,影展的主題設定講究的則是對內挖掘核心精神。黃明川一手催生的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獨樹一格地將影展定位為「藝術紀錄影展」,廣納與藝文相關之所有紀錄片、類紀錄之實驗片,舉凡視覺藝術、表演藝術、文學、建築、民俗技藝、設計、城市美學、社區及各類相關延伸之文化命題與教育等內容。特殊的主題設定,讓黃明川不無自豪地拍胸表示:「台灣全年不斷推出各種地方影展活動,但放眼全亞洲,沒有一個影展將自己定位為國際藝術紀錄片展;也唯有如此,在每年全世界超過數千個影展中,才能有絕對性與特殊性,進而讓世界看得到你。」

一部電影,如何走入彼此的生命?

黃明川曾表示,由於藝術紀錄片往往缺乏觀眾期待的戲劇衝突,也不盡然包含某種抗議、不滿的政治性,在許多國際紀錄片影展中,常常位於邊緣的位置,因此對於拍攝藝術主題的紀錄片導演而言,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是一個精準的聚眾與交流平台。

對於藝術圈而言,這個影展是否也能帶來嶄新的觀點與交流的可能,或是讓更多人能夠以不同的媒介形式認識藝術?這是一個開放式問題,對於曾經被多次拍攝的嘉義在地藝術家王文志而言,創作永遠關乎個人,匯聚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影響,作品背後代表的是不同的創作形式彼此碰撞,絕對能帶來多元的觀點對話。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前來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觀影的民眾。

新生代舞蹈家周書毅曾作為被攝者參與影展講座,也曾只是在台下單純當個觀眾,他將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視為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因為藝術紀錄在任何影展都不會位於主流的位置,但是在這個場域中,你會看見有個印度藝術家在關注女性議題、有個瑞典導演正在拍攝畫家;原來台灣的陳芯宜導演在紀錄無垢劇場,林婉玉導演在拍攝音樂工作者,我好像跟全世界的藝術觀點同步呼吸。」

更令周書毅驚喜的是,前來參與的民眾年齡層非常廣泛,「在台北觀看當代舞蹈的觀眾群偏向年輕族族,但是藝術紀錄片的觀眾類型卻非常廣泛,所有的人都可以走進來,用一種很舒服的方式接觸藝術。」

或許主流/非主流、大眾/小眾只是一個人們面對陌生議題的初始理解框架,真正關鍵的是作品能否直搗人心,為生命帶來新的想像視野。黃明川就說到:「很多人總愛問我:『藝術影展要辦給誰看?』以為這些小眾電影在地方沒有市場。事實上,我們的內容雖是藝術紀錄片,但拍的仍是生命起落與難處。」

他舉2016年的單元「攝影溫暖海」為例,「觀眾的反應非常熱烈,無論是《薩爾加多的凝視》、《極地大追逐》、《戰地攝影師》、《以遺忘為詩》或《對照記:視覺藝術篇》,場場爆滿,有些觀眾都只能坐在地上。」

看似小眾的藝術紀錄影展,透過四年來的積累發酵,導演、藝術家、觀眾也逐漸凝聚形成一個看似微小卻蘊含強大能量的生態系統,從嘉義出發,不只吸引台灣其他城市的人們在此聚集,也逐漸與世界連結。

找到城市的主體性

許多影展活動的背後,都是希望藉此形塑城市文化品牌,進而帶入觀光人潮,但是將地方影展作為城市行銷的手法,是可行的嗎?

「非常困難,影展是要用十年、二十年來做的,但是地方政府資源有限,通常看數字、績效,若效益不如預期可能就會停辦。」鄭秉泓認為,若影展背後沒有常設機構,而是採用年年招標的方式,相關的經驗、資源很難傳承下來。

看似小眾的藝術紀錄影展,透過四年來的積累發酵,導演、藝術家、觀眾也逐漸凝聚形成一個看似微小卻蘊含強大能量的生態系統。
嘉義是個非常小的城市,想要營造成為一個藝術之都,就必須留下從在地觀點出發的影像紀錄,逐漸形成屬於嘉義的獨特觀點。

事實上,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在執政團隊輪替時,就曾面臨可能停辦的危機。嘉義在地導演吳平海透露,雖然最後在文化局有心員工的爭取下得以延續,但也曝露了政府單位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對於城市的重要性以及特殊性,「目前影展有了人、有了社區慢慢發酵,但政府扮演了什麼角色?影展不只是放放別人的影片就好,市政府是否有能力形成自己的論述?」

王文志認為,嘉義是個非常小的城市,想要將自己營造成為一個藝術之都,就必須主動再往前跨出一步,不只是集結來自全世界的藝術紀錄作品,也必須留下從在地觀點出發的影像紀錄,逐漸形成屬於嘉義的獨特觀點,「地方政府建立一個主體性的基礎,有了好的導演、影評人、形成好的口碑,才能吸引更多人進來。」

南藝大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教授孫松榮認為,邁入第四年的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已逐漸形成屬於自己的論述,除了凸顯地理(南方)、性別(女性)及創作者(導演與藝術家)的表徵,今年在名稱上也以「藝術紀錄」(Art Doc)取代過去使用的「藝術紀錄片」(Art Documentary),在以紀實性為主的作品之外,開始納入更多實驗性的作品。

對於孫松榮而言,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應該持續思考如何結合在地文化與當代元素,凸顯與台灣其他城市影展的差異性,並積極連結亞洲其他城市。「嘉義雖小,但小城不應只是作為展覽的唯一想像,德國卡塞爾也是一個小城市,但是每五年舉行的卡塞爾文件展目前已經成為和威尼斯雙年展齊名的藝術大展。」

孫松榮認為,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具備成為一個國際型影展的潛力,「但是嘉義市政府必須意識到這個影展的未來可能性,應主動投入更多資源、預算及策展團隊,否則目前就是什麼都差一點,以專業影展的角度來看,其實還有很多值得提升的地方。」

而在這個階段,討論地方影展是否能夠帶動觀光、當地產業及凝聚社區意識,或許還言之過早,「我們必須一直做,一直做,或許有天回頭,才會發現嘉義國際藝術紀錄影展在國際上的重要性。」吳平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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