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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保松:香港獨立書店之路──序言書室十年誌

十年前某天午後,李達寧和李文漢兩位哲學系畢業的年輕人,約我在中大范克廉樓咖啡閣見面。他們計劃開一家新書店……

刊登於 2017-03-15

#獨立書店

店內的貓未未。
店內的貓未未。

十年前某天午後,李達寧和李文漢兩位哲學系畢業的年輕人,約我在中文大學范克廉樓咖啡閣見面。他們計劃在旺角開一家新書店,想來聽聽我的意見。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序言書室」這個名字。

記憶中,那天我們拉雜談了許多,例如如何定位這家書店,該賣什麼類型的書,吸引哪些讀者,打造怎樣的閱讀氛圍等。我當時特別強調了幾點,例如要主動辦思想性講座,要有二手書部,要想辦法找外國學術出版社的倉底貨(remainder)來賣。我還笑着對他們說,讀書界有個說法,如果你想坑你的朋友,要麼鼓勵他去辦雜誌,要麼鼓動他去開書店。祝你們好運。

過了一段日子,大約是2007年5月初夏,序言正式開業,在書店辦了個小派對,還找了已結業的曙光書店老闆馬國明先生來做特別嘉賓。曙光書店創辦於1984年,結業於2006年,地址在灣仔莊士敦道,專售英文學術圖書,滋潤香港讀書人二十年,是香港書店史上的地標,也是傳奇。

是故序言此舉,既是向前輩致敬,也有承先啟後之志。

那天我在場,許多朋友也到了,人人帶着期待和祝福。

序言的地址,是旺角西洋菜南街68號7字樓,就在地鐵站附近,左邊是樂文書店和田園書屋,同一座有梅馨書舍,右邊不遠處的旺角城市中心,其時有文星、榆林、博學軒、新思維等書店佔據不同樓層。這些書店各有特色,例如文星專攻大陸文史哲,樂文集中售賣台版書,梅馨則只經營二手,端的是香港獨立書店集中地,吸引無數愛書人日夜流連。

我有好一段時間,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從中大坐火車到旺角,走過鬧市,爬上各種大廈不同樓層,穿梭其間,來回尋覓,消磨許多淘書時光。在眾多書店中,序言雖然後起,卻在附近不少書店相繼結業後仍能繼續,並成為香港年輕一代讀書人的匯聚之地,中間有許多曲折。

序言書室開業初期的相片。
序言書室開業初期的相片。

序言承繼了曙光嗎?

據李達寧早期的說法,是希望將序言辦成一家以人文社科為主且中英並重的學術書店,既提供最新的英文學術原著,也供應中港台各種重要的前沿思潮,而讀者群則主要是對理論有興趣的大學生、研究生和教授。

以我理解,序言當初是想走曙光書店的路。

十年過去,序言承繼了曙光嗎?這問題不易答。

書店離不開書。就英文著作而言,序言進書的廣度深度以及新書上架的頻率,和當年曙光相比,其實有相當距離。早年勢頭還好,近年則愈來愈以中文書籍為主。我最近和書店另一位合伙人黃天微談過,印證了我的觀察:目前序言中英文售書比例已去到十比一。

原因不難理解:網絡書店興起後,愈來愈少人在序言購買英文書,於是存貨愈積愈多,遂欠缺資金和空間購進新書,最終形成惡性循環。我也留意到,序言早期還會售賣大陸出版的簡體字學術著作,近年也日漸減少。可以說,序言今天已轉型為一家專營港台人文社科及社運理論為主的書店,這可從近年每個月的暢銷書榜得到印證。

這種轉變,或許不是序言的初衷,而這也不見得是壞事。但一葉知秋,這個城市的知識社群愈來愈難以合力維持一家以學術理論為主的獨立書店,卻是必須承認的事實。馬國明曾經說過,當年曙光能夠生存多年,靠的也就是百多位忠誠讀者的長期支持而已。今天境況可想而知。

社會沒有好書店的代價

但這樣的轉變,並非沒有代價。這話從何說起?姑且讓我懷舊一下。

我仍然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讀大學時,老遠從中大跑去曙光打書釘的情景:灣仔老唐樓晦暗的樓梯,樓梯兩邊五花八門的海報,推開門,是一室文史哲的青文書屋,書從地面堆到屋頂,窄窄的通道轉身也難,店長羅志華永遠藏在書堆中對着電腦忙着,偶爾才抬頭看看客人。

從青文往裏走,就會見到「曙光」,那是另一番景象:書架上整整齊齊分門別類排着各種英文學術著作:哲學、文化研究、社會學、批判理論、後殖民研究等等。在書店盡頭,有一書桌,有位帶着眼鏡上了年紀的男人,總是靜靜坐在那裏看書,忘了天地的樣子。他就是馬國明先生。

那個時候,曙光書架上的書,大部分是我未曾聽過,也是我看不懂,更是我買不起的,但我每次去,還是會捧起翻開,看看裏面說些什麼,八卦一下作者,甚至暗暗背誦幾個「主義」。如果偶然在那裏碰到自己仰慕的學者,還會偷瞄幾眼,暗喜一下。

因為離學校遠,我去得並不頻密,但那種書店氛圍,卻教我知道那是讀書人匯聚之地,那些是重要的書,那種生活值得嚮往。

一個城市,如果沒有一兩家這樣的書店,讓那個時代有志於求知的年輕人,有機會在那裏遇上同道中人,接觸到最進步最深邃的思想,從而知道這些思想家在思考什麼,以什麼方式思考,以及這些思考對一己生命及當下社會有何意義,那麼這個城市就會付出代價:沒有好的書店,就沒有新的思想;沒有新的思想,社會就會停滯;社會停滯,人的心靈就會閉塞;心靈閉塞,我們就很難見到活得更好的可能。

這個代價,不僅是對某個年輕人的生命而言,也是對整個城市所有人的生命而言。

序言的創舉

時代變了,序言走到今天,雖然不是曙光第二,但卻創下香港書店史上的一項紀錄,那就是利用書店的有限空間,十年來堅持不懈地舉辦各種講座、對談、新書發布和詩歌朗誦,從而令序言成為香港最重要的一片公共領域。這項成就,不僅其他獨立書店無人能及,就算是商務和誠品這些大型書店也難望其項背。

這樣說,是否有點言過其實?我對自己的判斷也不是很有信心,於是特別請教黃天微,到底序言十年辦了幾場活動。她說,七百場。我一聽,簡直呆了。七百場是個什麼概念?這意味着過去十年,平均每五天多,序言就有一場讀書會。

這家小書店辦的讀書會,到底在討論什麼?我很好奇,於是去序言網頁搜索了一下。不看則已,一看更為吃驚。為什麼呢?以下是2016年6月至10月序言舉辦過的活動,大家看過便會明白。

從上可見,在短短五個月內,序言合共辦了十九場讀書會,主題包括哲學、政治、宗教、經濟、法律、香港問題、國際關係、文化研究、教育、女性主義等等。每場講者,要麼是新書作者本人,要麼是在相關領域學有所長的讀書人。

如果我不將清單列出來,有多少人會相信,在香港這樣的城市,會有這樣一群讀書人,年復年月復月聚在一起進行如此密集的讀書會?序言的實踐,不僅在香港書店史上極為少見,即使放在華文社會乃至全球書店的語境,也是殊為難得。

十年讀書會的意義

序言書室店內環境。
序言書室店內環境。

序言的讀書會,究竟如何操作?

首先,出版社或民間團體如想和序言合辦講座,是不用支付租金的;其次,講者是沒有酬勞的;最後,聽眾是不用付費的,但鼓勵隨緣樂助。由於地方狹窄,如果來的人多,書店就會將中間的書架移走,騰出一個可容納三四十人的空間。平時來聽講座的,真是來自五湖四海,有中學生和大學生,有教師和社運人,也有失業者和退休人士。

我有幸在序言做過幾次講座,每次都很愉快。記得有一次,來的人很多,將椅子坐滿後,其他人只好在後面站着聽,再遲來的甚至不得其門而入。那夜燈光昏黃,空氣混濁,樓下是香港最繁華最吵鬧的一條街,街頭卡拉OK 的歌聲一陣陣飄上來,而我們數十人則聚於一室異常認真地討論政治哲學。那個景象,有點荒誕,卻也教人回味。

十年,七百場,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主辦者要有莫大的恆心毅力,同時要有莫大的知性熱情,才能持之以恆地同一件事做足十年;意味着這些讀書會,正在潤物細無聲地啟迪無數對知識好奇和對社會關懷的年輕人;也意味着在持續的理性討論和深入對話中,孕育出一個閱讀共同體,並令序言成為讀書人討論公共議題的重要平台。

我自己也辦過多年的讀書組和思想沙龍,深明箇中艱難,因此對序言十年的努力,懷有最高的敬意和謝意。序言所做,是真正的公益。

序言超越了曙光

寫到這裏,回過頭看,我終隱隱明白,從曙光到序言,中間這三十年,香港其實走過頗不平凡的一段路。這段路,折射出兩家書店不同的命運。

序言最初希望辦成曙光,但終究成不了曙光,原因有許多,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時代變了。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似乎早已失去想像中的理想象牙塔,也淡薄了對西方學術理論的單向迷戀,甚至沒有了昔日那份沉潛讀書的安靜心境。主體、民主、自主、抗命、本土、獨立,是這個時代的關鍵詞。如何用思想去理解時代,以及如何以觀念去指引行動,是許多年輕一代讀書人走入書店拿起書本的內在動力。

序言之為序言,是通過貼近社會脈絡的書籍推介和讀書會,有意識地回應時代,並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形成其獨有的精神和格調,並得到許多讀者認同。序言不僅是一家書店,也是一處公共空間,更是一個價值社群。正是在此意義上,序言超越了曙光,並開出香港獨立書店的新格局。

我每次去序言,都喜歡坐在靠近窗邊的椅子,靜靜看一會窗外風景。所謂風景,也就是旺角街頭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人群中發出的種種叫賣聲。那是香港繁華熱鬧的縮影。偶然回頭,我就會看到書架上排得滿滿的書以及專心讀書的人,還有小貓「未未」靜靜地守護着這小小的書室。這也是風景。

香港在路上,序言在路上,我們也在路上。

書,會為我們燃起一路的燈。

(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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