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周保松:香港独立书店之路──序言书室十年志

十年前某天午后,李达宁和李文汉两位哲学系毕业的年轻人,约我在中大范克廉楼咖啡阁见面。他们计划开一家新书店……

十年前某天午后,李达宁和李文汉两位哲学系毕业的年轻人,约我在中文大学范克廉楼咖啡阁见面。他们计划在旺角开一家新书店,想来听听我的意见。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序言书室”这个名字。

记忆中,那天我们拉杂谈了许多,例如如何定位这家书店,该卖什么类型的书,吸引哪些读者,打造怎样的阅读氛围等。我当时特别强调了几点,例如要主动办思想性讲座,要有二手书部,要想办法找外国学术出版社的仓底货(remainder)来卖。我还笑着对他们说,读书界有个说法,如果你想坑你的朋友,要么鼓励他去办杂志,要么鼓动他去开书店。祝你们好运。

过了一段日子,大约是2007年5月初夏,序言正式开业,在书店办了个小派对,还找了已结业的曙光书店老板马国明先生来做特别嘉宾。曙光书店创办于1984年,结业于2006年,地址在湾仔庄士敦道,专售英文学术图书,滋润香港读书人二十年,是香港书店史上的地标,也是传奇。

是故序言此举,既是向前辈致敬,也有承先启后之志。

那天我在场,许多朋友也到了,人人带着期待和祝福。

序言的地址,是旺角西洋菜南街68号7字楼,就在地铁站附近,左边是乐文书店和田园书屋,同一座有梅馨书舍,右边不远处的旺角城市中心,其时有文星、榆林、博学轩、新思维等书店占据不同楼层。这些书店各有特色,例如文星专攻大陆文史哲,乐文集中售卖台版书,梅馨则只经营二手,端的是香港独立书店集中地,吸引无数爱书人日夜流连。

我有好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周末,都会从中大坐火车到旺角,走过闹市,爬上各种大厦不同楼层,穿梭其间,来回寻觅,消磨许多淘书时光。在众多书店中,序言虽然后起,却在附近不少书店相继结业后仍能继续,并成为香港年轻一代读书人的汇聚之地,中间有许多曲折。

序言书室开业初期的相片。
序言书室开业初期的相片。

序言承继了曙光吗?

据李达宁早期的说法,是希望将序言办成一家以人文社科为主且中英并重的学术书店,既提供最新的英文学术原著,也供应中港台各种重要的前沿思潮,而读者群则主要是对理论有兴趣的大学生、研究生和教授。

以我理解,序言当初是想走曙光书店的路。

十年过去,序言承继了曙光吗?这问题不易答。

书店离不开书。就英文著作而言,序言进书的广度深度以及新书上架的频率,和当年曙光相比,其实有相当距离。早年势头还好,近年则愈来愈以中文书籍为主。我最近和书店另一位合伙人黄天微谈过,印证了我的观察:目前序言中英文售书比例已去到十比一。

原因不难理解:网络书店兴起后,愈来愈少人在序言购买英文书,于是存货愈积愈多,遂欠缺资金和空间购进新书,最终形成恶性循环。我也留意到,序言早期还会售卖大陆出版的简体字学术著作,近年也日渐减少。可以说,序言今天已转型为一家专营港台人文社科及社运理论为主的书店,这可从近年每个月的畅销书榜得到印证。

这种转变,或许不是序言的初衷,而这也不见得是坏事。但一叶知秋,这个城市的知识社群愈来愈难以合力维持一家以学术理论为主的独立书店,却是必须承认的事实。马国明曾经说过,当年曙光能够生存多年,靠的也就是百多位忠诚读者的长期支持而已。今天境况可想而知。

社会没有好书店的代价

但这样的转变,并非没有代价。这话从何说起?姑且让我怀旧一下。

我仍然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读大学时,老远从中大跑去曙光打书钉的情景:湾仔老唐楼晦暗的楼梯,楼梯两边五花八门的海报,推开门,是一室文史哲的青文书屋,书从地面堆到屋顶,窄窄的通道转身也难,店长罗志华永远藏在书堆中对着电脑忙着,偶尔才抬头看看客人。

从青文往里走,就会见到“曙光”,那是另一番景象:书架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排着各种英文学术著作:哲学、文化研究、社会学、批判理论、后殖民研究等等。在书店尽头,有一书桌,有位带着眼镜上了年纪的男人,总是静静坐在那里看书,忘了天地的样子。他就是马国明先生。

那个时候,曙光书架上的书,大部分是我未曾听过,也是我看不懂,更是我买不起的,但我每次去,还是会捧起翻开,看看里面说些什么,八卦一下作者,甚至暗暗背诵几个“主义”。如果偶然在那里碰到自己仰慕的学者,还会偷瞄几眼,暗喜一下。

因为离学校远,我去得并不频密,但那种书店氛围,却教我知道那是读书人汇聚之地,那些是重要的书,那种生活值得向往。

一个城市,如果没有一两家这样的书店,让那个时代有志于求知的年轻人,有机会在那里遇上同道中人,接触到最进步最深邃的思想,从而知道这些思想家在思考什么,以什么方式思考,以及这些思考对一己生命及当下社会有何意义,那么这个城市就会付出代价:没有好的书店,就没有新的思想;没有新的思想,社会就会停滞;社会停滞,人的心灵就会闭塞;心灵闭塞,我们就很难见到活得更好的可能。

这个代价,不仅是对某个年轻人的生命而言,也是对整个城市所有人的生命而言。

序言的创举

时代变了,序言走到今天,虽然不是曙光第二,但却创下香港书店史上的一项纪录,那就是利用书店的有限空间,十年来坚持不懈地举办各种讲座、对谈、新书发布和诗歌朗诵,从而令序言成为香港最重要的一片公共领域。这项成就,不仅其他独立书店无人能及,就算是商务和诚品这些大型书店也难望其项背。

这样说,是否有点言过其实?我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信心,于是特别请教黄天微,到底序言十年办了几场活动。她说,七百场。我一听,简直呆了。七百场是个什么概念?这意味着过去十年,平均每五天多,序言就有一场读书会。

这家小书店办的读书会,到底在讨论什么?我很好奇,于是去序言网页搜索了一下。不看则已,一看更为吃惊。为什么呢?以下是2016年6月至10月序言举办过的活动,大家看过便会明白。

从上可见,在短短五个月内,序言合共办了十九场读书会,主题包括哲学、政治、宗教、经济、法律、香港问题、国际关系、文化研究、教育、女性主义等等。每场讲者,要么是新书作者本人,要么是在相关领域学有所长的读书人。

如果我不将清单列出来,有多少人会相信,在香港这样的城市,会有这样一群读书人,年复年月复月聚在一起进行如此密集的读书会?序言的实践,不仅在香港书店史上极为少见,即使放在华文社会乃至全球书店的语境,也是殊为难得。

十年读书会的意义

序言书室店内环境。
序言书室店内环境。

序言的读书会,究竟如何操作?

首先,出版社或民间团体如想和序言合办讲座,是不用支付租金的;其次,讲者是没有酬劳的;最后,听众是不用付费的,但鼓励随缘乐助。由于地方狭窄,如果来的人多,书店就会将中间的书架移走,腾出一个可容纳三四十人的空间。平时来听讲座的,真是来自五湖四海,有中学生和大学生,有教师和社运人,也有失业者和退休人士。

我有幸在序言做过几次讲座,每次都很愉快。记得有一次,来的人很多,将椅子坐满后,其他人只好在后面站着听,再迟来的甚至不得其门而入。那夜灯光昏黄,空气混浊,楼下是香港最繁华最吵闹的一条街,街头卡拉OK 的歌声一阵阵飘上来,而我们数十人则聚于一室异常认真地讨论政治哲学。那个景象,有点荒诞,却也教人回味。

十年,七百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主办者要有莫大的恒心毅力,同时要有莫大的知性热情,才能持之以恒地同一件事做足十年;意味着这些读书会,正在润物细无声地启迪无数对知识好奇和对社会关怀的年轻人;也意味着在持续的理性讨论和深入对话中,孕育出一个阅读共同体,并令序言成为读书人讨论公共议题的重要平台。

我自己也办过多年的读书组和思想沙龙,深明个中艰难,因此对序言十年的努力,怀有最高的敬意和谢意。序言所做,是真正的公益。

序言超越了曙光

写到这里,回过头看,我终隐隐明白,从曙光到序言,中间这三十年,香港其实走过颇不平凡的一段路。这段路,折射出两家书店不同的命运。

序言最初希望办成曙光,但终究成不了曙光,原因有许多,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时代变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似乎早已失去想像中的理想象牙塔,也淡薄了对西方学术理论的单向迷恋,甚至没有了昔日那份沉潜读书的安静心境。主体、民主、自主、抗命、本土、独立,是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如何用思想去理解时代,以及如何以观念去指引行动,是许多年轻一代读书人走入书店拿起书本的内在动力。

序言之为序言,是通过贴近社会脉络的书籍推介和读书会,有意识地回应时代,并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形成其独有的精神和格调,并得到许多读者认同。序言不仅是一家书店,也是一处公共空间,更是一个价值社群。正是在此意义上,序言超越了曙光,并开出香港独立书店的新格局。

我每次去序言,都喜欢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静静看一会窗外风景。所谓风景,也就是旺角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人群中发出的种种叫卖声。那是香港繁华热闹的缩影。偶然回头,我就会看到书架上排得满满的书以及专心读书的人,还有小猫“未未”静静地守护着这小小的书室。这也是风景。

香港在路上,序言在路上,我们也在路上。

书,会为我们燃起一路的灯。

(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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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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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似乎早已失去想像中的理想象牙塔,也淡薄了對西方學術理論的單向迷戀,甚至沒有了昔日那份沉潛讀書的安靜心境。主體、民主、自主、抗命、本土、獨立,是這個時代的關鍵詞。如何用思想去理解時代,以及如何以觀念去指引行動,是許多年輕一代讀書人走入書店拿起書本的內在動力。」
    確實如此,政治成了看書的動力,亦感謝端讓我認識這間書店,疫情過後,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