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上海街不在上海,在香港,貫穿旺角、油麻地及佐敦。昔日大眾在此搜購日常趕潮流,今日時代錯落間,特別是油麻地一段,仍倖存褪色中的傳統與記憶。此系列以上海街老店出發,主寫人的時代與空間記憶,希望能有系統地書寫出上海街某種面貌。
也許我們對舊時代有太多浪漫遐想,對牛叔來說,上海街只是一個「搵食」的地方。
鏡明,開業95年,是香港少見的長命老店。陳漢興,68歲,別人叫他「口水佬」、「牛佬」,但他一點老態也沒有,最多頂是「叔」。牛叔是十兄弟姊妹中的長子,小學六年班已在店內跟師傅學手藝,那時阿爸對他說:「牛仔,你讀完六年班,入舖頭做啦!」
鏡明由牛叔阿爺創立,做玻璃相框賣字畫,舊舖在近上海街的「窩八」,窩打老道8號。60多年前因重建而搬至現址。那時做生意很純綷,理想太崇高,能養家就好。阿爺當年是「收賣佬」,儲了錢想發展生意,見玻璃無人做,油麻地又多水上人往來,於是在拍賣市場投下刻有「鏡明」二字的牌匾。牌匾在店內一掛,請數個師傅𠝹玻璃、畫畫、寫字,就是一門生意。
原來在油麻地還有避風塘的年代,許多水上人會趁「埋岸」到上海街買生活用品。「水上人」,是差點被遺忘的名詞,若不是牛叔提起,我也不會記得香港亦曾經有一段屬於水上的過去。岸上人搬家有喬遷之喜,水上人以船為家,新船入伙是大事,這時水上人都會送一幅裝裱好的字畫為賀禮,讓主人家掛一幅在船上。我問何故,牛叔露出一副我自會明白的模樣:「你……你明喇!水上人學識唔多高,送禮又想送得體面,字畫就好似有文化尐。」
水上人一般只埋岸數天,然後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海上生活,買東西都是匆匆忙忙。那時還盛行手工玻璃畫、絲絨畫,當中有山河大川、花團錦繡、智理明言,全用畫框裝裱妥當,方便不失禮。想起也諷刺,這些當時的潮流雖然已是今天的老套,但相比今天消失得更快更徹底的潮流玩意,至少還有記憶與物質的存在。
牛叔說當時的字畫都是「一幅就一幅,永無重覆」,求合眼緣,因都是師傅們的手工作。當年師傅們為糊口而畫畫寫字,牛叔的阿爸為了一家,奇招百出。玻璃生意有旺有淡,阿爸就將店舖一分為二,按時勢做不同生意,牛叔指手劃腳:「嗱,個陣呢一邊同後面都係做玻璃既,而呢一邊就分出黎。」分出來的部分,於制水時賣水桶,逢過年賣桃花,賣過魚缸賣過養魚,又作過找換店及裁衣店。我聽得出奇,牛叔卻不以為奇,因為那些年「為左生活,無得你唔諗辦法」。
上海街的「青天白日旗」
科技發展令人類流動增加,亦令人與人的關係變得液態甚至氧化。在牛叔的年代,科技還是個新鮮詞,周一到周日,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人在相同的地方聚在一起。對牛叔而言,由細到大的記憶都離不開油麻地,小時就讀位於砵蘭街及窩打老道交界的衛文學校(今已清拆),兒時玩伴及現在的妻子都是他的鄰居兼同學。「個陣放大假同學就會黎舖頭玩兼過夜,係地下『打地鋪』,好開心。」
他又想起小時候湊熱鬧的一幕,邊說邊在一疊紙張中,抽出一張黑白相。他阿爸很時髦,會駕電單車亦愛拍照,相片是牛叔阿爸在國民黨慶祝雙十節時拍的,相內有當時的鏡明和阿爺,又有掛在大廈外牆的「青天白日旗」。那時牛叔八歲,「個陣覺得好新奇,個個走晒出黎睇(花車)。呢個咪係我阿爺囉!」他指一指人群中一個穿長衫的光頭男人。當時阿爺與街坊站在上海街旁,雙眼都望着一個方向。聽牛叔說,今天花車巡遊在彌敦道,當日都在上海街。「個陣彌敦道由尖沙咀到旺角都種唒大樹,邊有車路姐,係上海街先有(車路)。」上海街有車路,所以特別旺,有國貨公司、校服公司,更多的是金舖,由上海街蜿蜒至甘肅街到北海街。那時不是所有人也懂投資、懂股票,「水上人好興一上岸就買金,增值呀嘛,所以好多水上人都會帶唒金器係身。」
上海街除了金舖,還有當舖。牛叔說當年當舖的數量和今天差不多,因都是「一間執笠換一間」。年大過天,許多人為了有錢過年,臨新年去典當,不只金銀珠寶,棉被、衣服都可當,所以當舖都是一整棟,用來存貨。然而典當交易都只有「平當」,「好似值一百蚊既都只會俾二十蚊你,咁你為左過年當唔當啊?都會當架啦!」聽到這裏,好像上海街與交易買賣分不開。上海街太現實,牛叔對街道的記憶反在別處,「亞皆老街,好似花市咁旺,擺唒地攤架!」那時逢年廿九、年三十,一家人會去買新衫,亞皆老街「尐野好平,叫做買平野過年囉!好少去公司,因為買唔起嘛。」他又記起十多歲與朋友一起上獅子山,到紅梅谷燒烤,一起燒午餐肉……
命運安排牛叔繼承家業,牛叔沒出哼半句聲。他說那時工作「唔發達」,有份工已求之不得,轉行轉工是天方夜譚。我不信,一再追問,他瞇眼皺眉勞氣地說:「個陣真係無諗咁多架!」聽罷,「夢想」、「理想」都好像是與經濟掛勾的概念,經濟太好或太差,連發白日夢的空間都沒有,怎樣的時代就養成怎樣的人。
由阿爺到阿爸到牛叔,每代為了生活都要「周身刀」,與其老掉牙地說香港人「靈活變通」,不如說為勢所迫。那時沒今天五花百門的升學選擇,讀不成書就讀不成。牛叔說「讀書唔成,就咩都要識」,他父親試百草般做過不同生意,又會攝影騎電單車,牛叔那一代一樣「咩都識」,他攤着手指數:「書法、算命、功夫、跌打,屋企既裝修、水電維修、家俬都係自己做。」他太太亦不例外,自己做衣服,牛叔邊說邊用雙手在空氣中比畫:「佢件婚紗都係自己做,好靚。仲有小鳳仙裝,平時既出街衫都係。」她太太自己造衣服,是為了省錢,那時普羅家庭的女子都是這樣節儉;牛叔寫書法,則是為賺錢。
他掙大眼睛,生怕我不信,「個陣寫字真係為搵食架!」那時小學還有書法堂,家課也要用毛筆字寫,因為書法在當時還是門實際手藝,就像今天的小學會有電腦課一樣。牛叔後來進店舖幫忙,臨摹自學各種字體,慢慢接替老師傅及父親的寫字工作。他憶述,因為一次事件,老父終於放心把寫字的工作全交給自己。當時還十分流行以書法對聯作為賀禮,鏡明收到一份送禮給英籍警司的訂單,怎料完工後才發現老師傅寫漏了一個字。下訂單的客人有來頭,老師傅或因面子,不肯重寫,於是牛叔只好「頂硬上」,自行臨摹原作,最終交出一份客人滿意的書法作品。自此,他父親正式退居幕後。
多說多做的人
時代變,以往客人還會向牛叔討價還價,今天牛叔細細聲跟我說:「你睇下,都唔問價錢嘅。」每次訪問,眼見來找牛叔的客人都不討價問價。與其說社會富裕,不如說信任。牛叔亦不怕得失客人,坦坦白白給意見。一名女士拿着兒子的水彩畫作品找牛叔,說想配一個畫框,牛叔拿出一黃一綠的樣辦,婦人問「綠色好唔好」,他則反駁說「黃色啦,黃色好睇好多。」更多的是客人熟練地把要修飾加工的東西放在地上,和牛叔閒談一會就揚長而去。有一次,一男客人經介紹找牛叔做一個「福祿壽」櫃,牛叔對尺寸大小一絲不苟,說對方提供的尺寸不對,要求計量妥當才找他,又畫圖拿玻璃辦解說一番。
主流價值是少做少錯,牛叔從不介意多說多做,對客人如是,對鄰里亦是。鏡明與一間燒味店為鄰,聽聞頂手轉讓好幾次,中午及傍晚時分經常大排長龍。人龍散去,就是燒味師博吃飯的時候,這時師博會手捧飯碗,走到鏡明隱敝的角落,坐在摺椅上「扒飯」。又有隔壁大廈的清潔女工把待回收的消毒藥水膠箱放在鏡明門前,不一會一位黝黑的男工人前來取膠箱,且向牛叔打了聲招呼。牛叔從抽屜取出那張女工留下的單據,遞給了男子。事後牛叔對我說:「無所謂架!佢無地方擺又無人睇,咪擺住係我門口先囉!」
「無所謂架」是牛叔的口頭禪。於是,到了禮拜六賽馬日,牛叔會開電視看賽馬,鄰店的人又會趁空檔來「睇馬」,電視機前一字排開。大家都是這街上討生活的人,就算中老年者也需要「小確幸」,但牛叔的「無所謂」是有原則的,他看不起欺哄地過活的人。跑馬日有別店的老闆來湊熱鬧,也有撇下工作溜過來的員工,牛叔沒有阻止,只是面帶不悅地對我說:「我真係好唔鍾意呢尐架,人地請緊佢做野架嘛!」未幾,一名男子走到鏡明前呼喝一聲「送貨啊」,貪玩的貓兒才應聲而去。
數次訪問,牛叔說了許多油麻地歷史,說得更多的是人生哲理,我理解為長輩對晚輩好意的提醒。記得有一次,牛叔教我𠝹玻璃,他說:「唔好驚左尐玻璃,係人太驚先會整親,玻璃本身唔傷人。」
玻璃單純,是人心太多事。
鏡明相架玻璃工程
地址:上海街111號地下
電話:2384 4392
營業時間:周一至周六,周日不定休
慕名拜访镜明画店,想为家里的画装裱。店主很没有礼貌也没有耐心,冷漠而且不耐烦。很失望,只能造访别的店家了。
啲係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