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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了,誰能拍好川端康成?從山口百惠到2016版《古都》

川端康成名著再度搬上銀幕,主創刻意求新,松雪泰子是否可以勝過山口百惠?

特約撰稿人 林郁庭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7-03-07

《古都》(2016)劇照。
《古都》(2016)劇照。

1968年,川端康成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首位得獎日本作家,他在頒獎典禮朗誦和歌,剖析以雪月花為代表的四季流轉和禪宗虛空虛無思想對其作品的啟發。而他晚年發表的小說《古都》,在諾貝爾典禮上備受讚譽,被認為成就超出《雪國》、《千羽鶴》。雖然這部晚期作品是否川端巔峰之作還有爭議,但若對照川端得獎理由──以細緻而卓絕的敘事技巧表達日本心靈之精髓──《古都》的確有相當的代表性。

山口百惠與小百惠

題為《古都》,故事真正主角是京都,以其四季景色變化、轉型或消失中的四時祭典、隨之轉換的生活飲食(春之湯豆腐、夏之竹葉壽司味噌湯、秋冬進補的甲魚)牽引小說的敘事節奏,人物的悲歡離合在京都這個舞台浮現又幻滅,對於不斷累積造就的永恆古都,僅僅是一瞬間。出生於貧戶的雙生姊妹花,被遺棄的姊姊千重子為和服綢緞商收養,成長為千金小姐與京都老字號繼承人,留在北山杉村的妹妹苗子而後雙親亡故,為寄養家庭做雇工。在祭典上巧遇之前,兩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未曾有過交集;相遇之後,縱使彼此與周遭人際有了幽微的轉變,生活的無奈還是讓她們分離。

《古都》曾二度搬上大銀幕,分別由中村登(1963)、市川崑(1980)執導,演活了小津《秋刀魚之味》待嫁女兒的岩下志麻,率先挑戰外貌酷似而氣質迥異的雙胞姊妹角色;市川崑的《古都》則由山口百惠擔綱二角,三棲巨星息影前最後的作品,亦造成轟動。二十多年後,朝日電視台推出電視劇場版(2005),有小百惠之稱的當紅偶像上戶彩主演,看過之後應是讓人更懷念山口百惠吧。

對川端迷來說,或許怎麼樣的改編都難以讓人信服。《古都》風土人情流轉如畫,看似不難入鏡,但小說本身故事性不強,如果為了增加電影戲劇效果與人物張力而做調整,難免流於通俗——這也是市川崑《古都》常被批評之處,川端小說裏朦朧未明的戀愛關係,在市川的電影版變得明晰而失卻幾分美感。但川端擅於情色描繪中透露的妖豔氣息,在市川幾個肌膚接觸、指端特寫的鏡頭下呼之欲出。

市川多次改編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夏目漱石等大師名作,琢磨出獨特的影像呈現與別具風格的構圖,在《古都》亦表露無遺:一開場,黑暗中傳來明快的綢緞摩擦聲,陰翳的老屋內部,由高低錯落的和服緞面漸次點亮。在相識與否認之間游移的姊妹,於幽明交錯的祇園祭街坊,規律的鐘鼓聲中,接近彼此,復於人潮中離散。

新銳導演,由古都到巴黎

《古都》最近一次的映像化(2016),出自新銳導演齊藤由貴之手。齊藤於好萊塢修業多年,曾參與墨西哥名導 Alejandro G. Iñárritu《火線交錯》(Babel, 2006)國際製作團隊,拍攝的廣告片與推廣日本食文化短片廣受好評。《古都》是他首部商業敘事長片,面對川端名著與兩部經典電影版,他仍自信地表示,累積的海外拍攝經驗能帶來更多元的視角,「將日本傳統文化精神向世界傳達。」

《古都》(2016)劇照。
《古都》(2016)劇照。

新版《古都》視川端原著為源頭,續寫雙生姊妹分離後平行進展的人生,根據小說留下的羈絆情緣,推測兩人可能婚嫁對象,敘事焦點則落在第二代身上:千重子的女兒小舞到了就業年齡,對於未來打算或繼承家業猶豫不定;苗子具有藝術天份的女兒結衣,承載所有北山衫村民的期望,遠赴巴黎學畫,卻深為找不出個人風格苦惱。

齊藤的新《古都》把目光再回到人物。這是一部女性成長的電影,男性退到故事邊緣溫柔守護,不再帶着川端的豔異之氣,情感都是純潔的,少卻幾分川端式的虛幻之嘆,多了不少女星特寫鏡頭。

若川端小說主角是京都,齊藤的新《古都》則把目光再回到人物。這是一部女性成長的電影,男性退到故事邊緣溫柔守護,不再帶着川端的豔異之氣,情感都是純潔的,少卻幾分川端式的虛幻之嘆,多了不少女星特寫鏡頭。啟用玉女紅星橋本愛、成海璃子扮演女兒們的角色,讓她們適切演繹花樣年華的京都現代女性,不失為明智抉擇:山口百惠一人分飾二角而形象分明、拿捏得當的精湛演技是個難以超越的高峰,不多深思地換一張年輕嬌美的面孔,去重現消逝的年代與情感,就是重蹈上戶彩版本的覆轍了。

面對山口百惠的挑戰,因之落在資深女星松雪泰子肩上,然而她演出邁入中年的千重子和苗子,詮釋方式不同於山口的少女角色,戲份既然比較少,想來也不會招致嚴格評比。松雪的千重子於劇中總輕蹙眉角,淺笑也帶幾分憂愁;反倒生活應較為拮据的苗子,顯得開朗活潑,無所拘束。這似乎隱隱對小說《古都》裏反覆探索的「幸福」,提出了質疑:婚姻與繼承家業繫於一線的千重子,是否幸福呢?終日勞動筋骨的苗子,並非就不幸福呢?

抹茶手勢驚艷之美

掃墓祭拜先人、禮佛靜思的時刻,藉着香煙盤昇與回憶繚繞,鏡頭順勢由鮮明轉為幽暗,從現代京都倒回松雪所飾演的姊妹花少女時代,追憶小說《古都》片段—譬如千重子對仰慕者告白自己實為棄兒;杉林突來雷雨,苗子盡心用身體為千重子遮擋;姊妹倆雪夜共眠,苗子為千重子暖被。對於小說不熟悉的觀眾而言,這多少有「前情提要」的作用,而更重要的則如齊藤導演所言,在以現代觀點去看京都生活的同時,也不會捨棄原著的精髓。可喜的是所選橋段確實掌握了小說敘事的精要,然而轉折之間卻不免流露斧鑿痕跡,再者,若「精髓」僅在於幾個回憶的場景,那麼也相當侷限。

且不論是否過於刻意,新《古都》顯然與原著走上不同道路,恰如不同世代的隱喻所示。這個古都商街,不再是低垂優雅掛簾,從幽深格子窗後送客出來的景觀—千重子家的老舖孤立之處,後面一排已經建起鋼筋水泥公寓。當小舞走過千年來或是如斯茂密的修竹,瞥過竹林深處《源氏物語》已有記載的野宮神社,好友們在夜店裏起舞作樂,舉目盡是閃爍五彩霓虹的身影。

《古都》(2016)劇照。
《古都》(2016)劇照。

電影的高潮,在從小接受各種傳統技藝薰陶的小舞,隨書法老師至巴黎訪問的發表會上;飾演老師的書道家小林芙蓉親上陣豪氣揮灑,法國友人的讚嘆聲未息之前,高橋愛飾演的小舞出場,展現名家尾上菊之丞指導的日本舞踊表演。

自片首,從泛黃燈下的織機縱橫交錯,勾勒出衫林腰帶的傳統織物之美,轉到玻璃與鋼骨架出的騰空飛鳥之姿,是原廣司設計的前衛京都車站,明晰對照的古都新與舊,點出劇中人於變化城市中的微妙處境。手工編織的腰帶廠家,到了被時代淘汰的關口,千重子的和服生意雖勉力在撐,總有土地開發商詢問拆屋改建,偶爾也得接待觀光客參觀老宅和示範茶道,增加額外收入。

松雪泰子於劇中準備抹茶那讓人驚豔的優美手勢,出自傳承茶聖千利休道統的裏千家奈良宗久指導,國寶級茶具以外,更有「和敬清寂」的茶精神。花道與坐禪的指導,亦得到華道家元池坊、京都妙心寺退臧院的鼎力協助。電影的高潮,在從小接受各種傳統技藝薰陶的小舞,隨書法老師至巴黎訪問的發表會上;飾演老師的書道家小林芙蓉親上陣豪氣揮灑,法國友人的讚嘆聲未息之前,高橋愛飾演的小舞出場,展現名家尾上菊之丞指導的日本舞踊表演。她換上本片最亮眼的湛藍水紋和服,繫起片頭襯在蒼勁的「古都」二字底下的銀灰衫林腰帶—那是連繫苗子和千重子姊妹情的珍貴信物,有若臍帶傳承到下一代,同時牽引着未曾謀面的表姊妹,昭告她們將在巴黎相逢。

《古都》(2016)劇照。
《古都》(2016)劇照。
《古都》(2016)劇照。
《古都》(2016)劇照。

舊式美的巴黎出路?

盛裝的小舞帶着會後未散的餘韻,應了身上華美水波絲緞的呼喚,走向塞納河。在暮色中,她望穿長河另一端的鴨川三角洲畔,一襲白底墨滴和服(松雪泰子的和服與腰帶相對低調素雅,但一樣透露所費不貲的氣息),盈盈相望的母親。背景移轉到巴黎,另一座新舊交匯的古都,就是為了回望京都;迎面矗立的聖母院,是巴黎古老的心臟,卻是要透過異鄉,她才望見自己、母親和京都之心。

在同時,總是畫着像要賣觀光客的巴黎街景而找不到出路的結衣,終於覺悟故鄉的杉林才是她該尋求的靈感。對比向國際觀眾宣揚日本傳統之美的新《古都》,這之中的寓意實在耐人尋味:在京都府大力支持、眾多傳統技藝世家傾力協助下完成的《古都》,無疑成功地行銷了城市的風雅,而在拍給遊客看的電影和呈現「日本心靈的精髓」之間,如何找到平衡點?我不禁想起諾貝爾盛宴上,面對讀着他作品譯本的西方人,講評中世紀日本詩歌、「臨終的眼」映現的自然之美、禪宗哲理的川端康成。立足高低自然有別,但作為新銳導演的首部長片,這富於企圖心的嘗試,算是表現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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