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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碩文:當香港娛樂記者,問了奧斯卡女主角一道詭異問題

傳媒應不應該為明星們製造幻覺,記者們應不應該試圖用荒誕的問題製造奇景,這兩個選項都太過陳舊了。

刊登於 2017-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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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26日頒獎典禮完結後,艾瑪史東手持獎項於記者室內拍照。
2017年2月26日頒獎典禮完結後,Emma Stone 手持獎項於記者室內拍照。

影后 Emma Stone 拿下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之後,走入後台接受傳媒訪問。通常這裏聚集了來自各國的記者,他們千辛萬苦申請到後台傳媒 Pass,只為了有機會問得獎者一些問題,尤其是最佳男女主角、最佳導演,往往是他們最渴望爆出金句的對象。在過去,後台發生的漫長等待往往化作翌日報導中的幾筆,平添幸運兒們的豐富個性。若不是早在幾年前,學院開始用 YouTube 記錄後台的問答過程,令以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香港觀眾也未必能有機會發現香港某報記者抓住了機會,問了新科影后一個問題。在全世界同行以及 YouTube 觀眾面前,那香港記者問:你覺得是否應該請拒絕了這個角色的 Emma Watson 喝一杯或者吃一餐?

話音剛落,台下的同業們傳出令人難以形容的譁然,影后本人顯然也花了數秒來消化這個問題。好在獎項實至名歸,她迅速給出了回答(影片時間:06:15),雖然答案不算完美,也足以應付過這一個尷尬的瞬間。後台直播的片段雖然不像頒獎典禮那麼高收視,最終還是有人發現了這一個精彩時刻,轉述到了社交網路。我的一個朋友看到這一條消息,他大笑:只有我覺得這是一個好問題嗎?很八卦很有 bite 啊!

避重就輕的後台,真心八卦的香港記者

頒獎典禮後台顯然是一個魔幻的場所。社交網絡未興的年代,得獎者在這裏接見傳媒,是要吐露自己下台後更詳細的感想,還要拍照供平面媒體在次日報導中使用。只要你參加三五次後台採訪,你一定能體會到:在這樣一個喜悅與倉卒的環境下,提問者與得獎者通常只能想到一些很「理所當然」的問題,帶着祝福的姿態,互相將整個氣氛營造得溫馨又融洽。

只要記住以下幾個問題,你就可以做一個稱職的後台記者:一、得獎之後你第一個聯絡的人是誰/你會和誰慶祝?二、得到這個獎付出的辛苦值得嗎?三、想和其他得獎者合作嗎?/得獎之後的工作計劃?甚至我可以把答案都提前告訴你,大多數維護自己形象的演員,幾乎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答案。他們回答問題的技巧,顯然也千錘百鍊,可以提煉出好幾種模式。今年的荷里活已有些不同,既然特朗普(川普)頻繁和演藝界互別苗頭,影視記者們樂得讓演員回應政治議題,2016至2017的後台訪問已經是最精彩的賽季。

這固然是一個你情我願的時刻。那名香港記者選擇將本港的狗仔文化與異邦交流,效果卓然。在場的同業肯定記住了這條難忘的問題,至於影后的回答,他們倒可以忘掉了。若留意香港的娛樂新聞,顯然大家已經習慣了記者和明星之間的日常交流。

娛樂傳媒面對演藝人士,尤其女性,普通款不妨從拍拖問起,一路問到訂婚、婚禮、儀式、何時造人、何時二胎,其後又不妨再進一步交流育兒經,如何找學校、如何度過農曆新年、情人節母親節聖誕,再之後還可以問到產後瘦身,是否家庭為重。特別款往往由記者自由發揮,前幾年在《讓子彈飛》的發布會現場,英皇電影找來鄭裕玲和周潤發做簡單的對談宣傳,場下記者最踴躍提出的問題,是請周潤發講講自己最看好誰拿當年 TVB 的視帝視后。當《讓子彈飛》拿下香港金像獎數個提名之後,記者們最踴躍的話題,是從不搭乘飛機的葛優會不會來參加頒獎典禮。假如同期有別的娛樂新聞,記者們也會積極地讓受訪者回應和討論。比如某對神仙眷侶離婚,那不論受訪者與當事人是否相熟,少不了要回答「對他們離婚怎麼看」。

以這邏輯看來,在奧斯卡後台,問 Emma Stone 要不要請 Emma Watson 吃飯,簡直再正常不過,甚至連一個「bite」都算不上。全行業公然避重就輕的採訪場景,經不住記者的真心八卦。香港記者果然跑得比誰都快,不知 Stone 的粉絲會不會私下準備一則“Sometimes naive”的影片饋贈。

社交網絡興起下,依然陳舊的娛樂傳媒

即便時光倒流二十年,頒獎禮紅毯與頒獎禮後台都可堪稱最虛假的場景。為了賓主盡歡,又因為熙熙攘攘,記者深知問不出什麼,藝人也在嘈雜的環境裏難以作答。只是顯然,我們的娛樂傳媒如今也比想像的還要陳舊。也難怪,社交網絡一興起,大部分傳媒甚至不需要直面藝人了,他們連後台都不用去,只要把明星們的 Instagram,Facebook 和微博內容按時播報,就可以做一條又一條新聞,我們連問題都不必問,那又何必為那個香港娛記的後台提問詫異呢。

明星們還需要營造自己的形象嗎?他們與民眾之間的關係原本就好像一層投影,後台、紅毯、發布會,都曾是製造投影的必須環節。現在的投影轉移到社交網絡,過去面對記者施展的表演,如今在網絡施展已經足夠。表演的戰場轉移之後,記者們也變成了觀看對象。這好像從二維座標一躍到了三維空間。顯然,那記者戲很好,他們懂得製造出觀眾愛看的場面。記者的戲分和表現,怎麼看也值得一座女配角獎。或者說,能讓我們在這裏討論這一個場景,那日報已經贏了。那原本該是轉瞬即逝的一個片段,一次無比庸常的你情我願,如今帶着一點怪異,就差一些關注度即可永駐看客心中。好比“Sometimes naive”那一個片段,同樣如此出爐。

我們饒有趣味地觀看這一幕。既然傳媒日新月異,那這樣傳統的場景,與香港娛樂記者的傳統發問技巧,為何似乎並未改變?如果社交網絡已經讓明星直達受眾,他們自我塑造的公眾形象已經不用經過中間環節,那後台的意義何在?香港娛樂記者既然已經可以從各種途徑挖掘消息,甚至可以公開回覆或私信明星製作娛樂效果,又何必還要公開在這樣的場合問一個如此詭異的問題?或者他們已經不再是想激明星給出一個可以反覆引用的「金句」,是想製造一條可以四處傳播的病毒?

記者不再是身在幕後,明星的後台如今變了他人的「直播」。若是在中國大陸,這些記者說不定可能已經變了 KOL(Key Opinion Leader),手持自拍桿,這一幕古怪提問還可以變得更怪異一些。如今只能把它比做一種殘影,我們還在看到幾光年以外的事。傳媒應不應該為明星們製造幻覺,記者們應不應該試圖用荒誕的問題製造奇景,這兩個選項都太過陳舊了。怪就怪在,彷彿沒有人覺得奇怪。

(張碩文,前電影雜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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