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 未知死,焉知生;年輕就是以為自己隨時會死然後又好快忘記的意思。
只有被麻醉過的人會懂,被麻醉後的昏迷不是睡。
喜歡把死亡浪漫化又害怕性的法國人把性愛高潮比喻為小小的死亡,但高潮時龐大的要、溢滿身體每一顆細胞的歡樂應該是生命最璀璨的時刻,一點也不接近生命的熄滅。
性其實比較接近睡,你要你要你要,你愈要愈難,愈累也愈難,只有在你最放鬆最舒坦的時候身體最能享受它的甜美。睡與性,生的甜美。
性讓人接近久被壓抑的自我,從而接近上帝;睡讓你接近在平行時空的其他自我。而被麻醉卻剛相反,把所有的自我所有的上帝都關掉,讓你成為一塊肉、接近屍體的狀態,讓靈魂離開,如果有所謂靈魂。暫時離開,如果你運氣好的話。
你看過的所有書、電影都沒有呈現術後康復首先得處理的麻醉後遺。從手術室推出來,家人衝上前,戴着手術帽的醫生脫了口罩向家人說:手術很成功,不要擔心。電影電視劇都是這樣,如果病床上的是主角的話。如果衝過來的才是主角,醫生就可能會搖搖頭,這時候衝過來的號啕大哭,然後跟拉着她扶着他的那位發展下一段劇情。
下一場,病人在病房吃東西,或,主角參加喪禮。
想睜開眼但身體不是你的。全身顫抖。手腳埋在黏土中。所以腦麻痺就是這樣嗎?
你意識病床在跑。非常快。掙扎着坐起來,咿咿呀呀,進升降機。舌頭好大眼睛有霧。暈眩想吐。出升降機。房門打開。你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問他為什麼會這樣。我怎樣了。喂我只是來割我本來就不想要的,你們是否搞錯人割錯東西了。想睜開眼但身體不是你的。全身顫抖。手腳埋在黏土中。所以腦麻痺就是這樣嗎?人類科學用從麻醉劑走出來的恐怖置換手術的恐怖。
雙手捧着點點的臉圓圓的眼尖尖的鬚鬥長時間不眨眼。算算如大葵扇的尾巴一掃一掃拍着你的背說別難過有喵在。加價三成後的茶餐廳突然可以捧着一本書坐一個下午。從文山瀑布找到溫泉退去冬衣一躍而下生一朶和暖的花。九寨溝十八層的綠腳上的透明。北京路邊西瓜伯伯話梅一樣的臉沙克一刀劈開遞給你半個紅太陽如冰。鹹豆漿與油條清晨的味道與楊柳。從精品店走出來打開背包給你看剛剛放進去薄如和紙的玻璃小杯你的聖誕禮物。伊斯坦堡烹飪課程香草老師罵完你握着你的彎刀搖呀搖。迷迭香燒雞在焗爐的最後三分鐘。紫色的玫瑰叫紫色並不對只有玫瑰才有的素色。冬日和煦的手粉紅的掌只有她的手有的粉紅。
沉回黏土中,迷濛中媽媽來了。年輕的,看着你,微微的笑。妳怎麼知道我在這裏?這些年,我跟妳撒的所有謊,妳都知道嗎?
中國相信西醫可以救國,至少信了五十年。我們衰敗腐朽的身體,透過刮皮削骨,剖腹剜漯,拆件重組,一定可以更去蕪存菁。
你每次睜開眼T都在。在椅上睡着,眉心緊鎖。剛下機嗎?她為什麼這樣憂傷?喂,我沒事啊,你知道嗎。手術做完,我們可以走了。據說我可能無法開車幾天但我們仍然可以去玩的。你一直叫她,呀――愈叫愈遠。
你知道,淸政府也許輸給船堅炮利,但士大夫的真正對手,不是傳教士手中的聖經,或教堂地庫的火藥,而是他們的手術刀。真正撬開中國人的心,是外科醫生。孫文、魯迅都是學西醫的。中國相信西醫可以救國,至少信了五十年。我們衰敗腐朽的身體,透過刮皮削骨,剖腹剜漯,拆件重組,一定可以更去蕪存菁。光閃閃的手術刀,散發着希望。每一個病人,在手術前,總得這樣相信。
T在床邊看你,擠出一個沒人信的笑容。親友發現絕症而病人還沒知道時的表情。喂不是說切除了就可以?雖然你的腫瘤大小剛剛是在切除局部的臨界點,你還是選擇了整個切除。改良式根除性切除,因為這樣可以免做放射治療,史稱電療。又根除又改良的,自是斬草除根,超優特優的意思。做完,我們要走了。有空來玩。
沒事了嗎?T搖頭。No就是沒有的意思。那是什麼?你聽到你問。T眨眼,望向窗外。
鳳凰木隨風一片一片燒起來。不知怎的,即使在盛夏,現在的森林火熖愈發不紅了,不像小時漫山遍野的囂張跋扈。還是,城市中的樹都被砍到七七八八了,花紅也無拾從前顯眼。據說鳳凰木有個攣生妹妹,同叫影樹,葉子相若,開的花卻是藍的。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