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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想像,一個南亞裔人在香港開店有多難嗎?

「家在香港」?他們的創業故事讓你知道,香港未必是一個友善的營商環境。

端傳媒記者 謝采善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7-01-19

走在路上,不難看到我們的城市空間夾雜南亞風情的各式商店、食肆。價廉物美又多元的商品、說着一口流利廣東話的南亞裔老闆,早已生根在社區之中,與區內居民和睦共處。然而,順利走到開業與穩定經營,他們經歷的比一般店家多很多。面對着被同業華商的聯手欺負、銀行融資的僵化和政策說明的語言障礙,實難以想像,南亞裔人在香港開店經營,原來如斯困難。

只是香港政府對他們的認識仍停留在社會弱勢社群、不擅中文,一如昨日梁振英特首發布2017年的《施政報告》的理解。報告提到「少數族裔要融入社會,首要是學好中文」,故將會增撥資源資助給錄取非華語學生的合資格幼稚園,協助他們打好中文基礎。學習中文固然是好事,但僅僅學好中文絕不足以解決南亞裔人開業維生之難。閱畢《施政報告》,更見郭儉與羅金義所寫的《獅子山下的南亞小企業》(下稱《獅》),用另一個角度來認識南亞裔人士的可貴,更是正視他們的營商自立之苦的第一步。

《獅子山下的南亞小企業》

出版時間:2016年11月
出版社:中華書局
作者:郭儉、羅金義

《獅》收錄郭儉與羅金義訪談南亞裔商戶的故事與社會分析,讓他們的創業營商故事被看見。南亞裔人在香港辛勞工作、儲錢開設自己的小商店,求的都是能自給自足,立足香港。尼泊爾雜貨店的兩個店主,Babu 和 Maya,說他們開店夠吃夠用不需要申請福利金;跨國二手手機商人 KK 憑自身眼光與族人支持,把手機賣到國,但仍認為家在香港;葵涌巴基斯坦外賣店老闆兼廚師 Farid,寧願自己和孩子辛勞工作也不願成為政府的負擔......

讀到書中他們的種種故事,不禁讓人想到七、八十年代時香港人的「獅子山精神」,這也一直被認為是香港人的獨有特色。但兩位作者卻不這樣認為,在訪問的過程中,郭羅二人都反覆地提到「這種香港精神並不只限於華人擁有。像這次幸福傷風素(的廣告)會講菲律賓的女孩、足球隊教練的韓國人,他們不是華人都可以有這種精神。」

中華書局近年推出多本與香港相關的專題出版物,《獅子山下的南亞小企業》便是屬於一個命名為「新世紀香港社會研究系列」的作品。過去專門研究海外華人經濟活動的郭儉博士,在這次研究聯同政經社會學背景的羅金義博士,一同了解香港非華裔的經濟活動情況。「我的出發點只有一個。當我回來香港的時候,有一大班非華裔的朋友居住在香港,但他們的經濟活動完全沒有人會去留意、完全沒有人覺得值得去了解。」

每當我們提及南亞裔人士與他們的需求,不論是政府的政策文件也好,社福機構的社區服務也好,都是把他們置放在「弱勢社群」的標籤之下。讓他們通過語言(廣東話)學習、教育和就業等輔助,彷彿只要處理好語言問題和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便能融入香港社會。郭表示這是他過去五、六年來最常聽到對南亞裔的論述和理解,但在《獅》一書所收錄的個案,卻帶出另一個解讀視角——他們與香港華裔別無二致,同樣為生活拼搏,為什麼不能共融地生活呢?

認同帶來安全感,也帶來文化資本

「如果他們能夠自力更生地工作維生,其實都是一種途徑,令他們更接近主流社會。當眼下的勞動市場無法找到工作機會,他們自然要另闢蹊徑去維生。其實很多時候這個 alternative 就是自僱,成為一個小企業家。」書中收錄22個由郭、羅的研究團隊去訪問的個案,對象大多是來港後工作儲錢、或是向同鄉親戚借錢成為自僱人士。綜觀多個個案後,郭儉博士指「族群」能是一種資源。他們會在自己族群聚居的地方開店,主要的顧客群也是自己的族群。

「族群經濟」於社會學是一個研究命題,但對在港的南亞裔來說,「族群」是一種資源,更是一種因身份認同而帶來的文化熟悉感,是他們的安全地帶。「一跳便跳到主流社會去面對香港顧客,他(南亞裔人士)會覺得很難做到。他們透過運用族群資源來參與主流社會,立足於香港社會。」他們會在自己族群聚居的地方開店,主要的顧客群也是自己的族群,更因工作倫理和語言溝通而優先考慮同鄕。

「族群經濟」於社會學是一個研究命題,但對在港的南亞裔來說,「族群」是一種資源,更是一種因身份認同而帶來的文化熟悉感,是他們的安全地帶。

但這種身份認同並不排他。在老一輩的南亞裔人口述香港歷史中,香港華人與南亞裔人相處十分融洽。「其實我們最大的族群認同是『我係潮州人』、『我係上海人』、『我係廣東人』」羅如是說,「它(身份認同)不一定很排他,它可以是一種共存。可能會有小小嘲諷的稱謂,如『阿叉』(編注︰詞源為「摩羅差」,19世紀香港華人對印度籍警察的常見稱呼。因印度人自稱「婆羅多」時被誤聽誤譯,加上多稱警察為「差人」,便約定俗成地變為對印度人的指稱。),但這不代表我們討厭他們。」羅表示身份認同並非一種很靜態固定的概念,早期的香港人不會去想「香港人就是這樣的」,也不會有「南亞人不是香港人」的想法。

《獅子山下的南亞小企業》作者、明愛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郭儉。
《獅子山下的南亞小企業》作者、明愛專上學院社會科學院助理教授郭儉。

立足香港,族群化為經濟資源

問及對「族群經濟」的理解與相關文化作為資源的應用情況,郭指族裔文化可就使用者的資本與能力可以變成一種的工具,當需要時拿出來修理一下,就可以配合所要的情境去運用。「有些人擁抱(族群文化)、有些人淡化,在實際的情況中,就是當他要擁抱的時候便是他沒有能力的時候,或是他能力比較低,不能在完全不用族群資源的情況下立足於香港商業社會。」郭坦言,能否使用自己身上的文化符號,也要端看自己的能力和背後的族裔社會資源,才能轉化為文化資本來營商。「當他(南亞人士)可以完全淡化族群文化符號的時候,也即是說他可以不用族群的資源,也能夠好好地生存。」

在香港的巴基斯坦和尼泊爾族裔經濟的「小天地」當中,個人資源愈少的就愈需要動員集體族裔資源;個人階級資源(個人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積累較多的,對集體資源的倚賴就相對地減少。例如一些屬於成功型的商戶就不用慼藉集體文化產品,他們有較高的意願和機會從事跨族裔和突破性業務,這往往有助於擴大客戶群至自己族群以外的人,增加收入來源和減低外在因素所帶來的經濟風險。相反,個人資源少的倖存型商戶就缺乏能力應對各方面的局限,語言、租金和社會歧視等等對他們所造成的衝擊最大。

摘錄自《獅子山下的南亞企業》

「謀生,這是人類最基本的權利。」羅說上一代香港經濟也是仗賴文化資源創造出來。「香港人懂英文又會中文,處在中間當兩邊的買辦。用今日梁振英的話,這叫『超級聯繫人』。我們有這種文化優勢,既有中國人的資本,又有英國人的商機,當然會賣這種文化產品服務。」但他又提出香港營商環境對非華裔人士並不友善,很多政策計劃介紹文件都只有中文說明,英文版本不是從缺便是只有一頁的摘要,更不用說不擅英語的南亞裔市民根本無法獲得相關資訊。

「那些(借貸融資)計劃並不是要你給什麼特惠,只希望他們可以做得再sophisticated 一些,譬如申請的金額可否彈性一點?不要限制他們借十萬百萬。他要開一位『士多仔』(編注︰小型雜貨店),可能申請幾萬元便足夠了。」羅認為香港自稱為一個多元社會、國際城市,是需要做得更多。

從看見開始,走出族群共融新思維

近年香港特區政府要配合中國發展「一帶一路」,羅笑稱政府應該找南亞裔商人來做顧問,「伊斯蘭社區,他們不就是了嗎?你說他們展現自己的文化,在語言和宗教文化理解上,他們比香港人厲害十倍!」正如《獅》裏其中一個訪問對象,巴基斯坦移民二代的跨國手機銷售商 KK,說着一口流利的廣東話,把一些「很落後的牌子」手機銷售到英國、中東、非洲等地,經營着全球化市場。但奈何,依舊被香港華人商戶所排擠、欺負。

不少南亞裔人長年生活在香港,更有許多土生土長的移民第二代,撇除血源的牽絆,他們的歸屬感早已植根香港,但香港華人卻依舊視他們為外來者,抗拒他們。「只要沒了這些歧視,一視同仁,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改善了。」羅慨嘆道,同樣郭也認同地說︰「只要大家不視之為特別的存在,順其自然,他們的生活便會過得很舒服。」

現在 Kim 寫的南亞裔朋友,你會發現與我們上一代華人有八成以上的相似,除了宗教文化的強勢程度。為什麼我們上一代的人可以包容性這麼強?面對印度人、巴基斯坦人時不會那麼排斥,放下排他性呢?

「第一本講族裔經濟的書,就是希望讓大家認識到這是一種全世界古往今來都恆之有效的方法,甚至也是上一代香港華人用來安身立命的方法,造就經濟奇蹟。現在Kim(郭儉博士的英文名字)寫的南亞裔朋友,你會發現與我們上一代華人有八成以上的相似,除了宗教文化的強勢程度。為什麼我們上一代的人可以包容性這麼強?面對印度人、巴基斯坦人時不會那麼排斥,放下排他性呢?」讓讀者、政府、香港華人看到南亞裔人的經濟活動和處境,是郭、羅二人研究和書寫的目的,也是希望能走出不同族裔能共融生活的出路。

南亞裔要的不是幫忙,而是同舟共濟的環境

「我們不要用『幫』這個字,或覺得在給予什麼福利他們。一路以來,我們都覺得自己在施捨弱勢社群。但對一個做生意的商人來說,他是在找一處立足地,到這個地方生活。你可以擁有你的政治權利,你可以去投票,但同時你也有你的經濟權利,在一個比較恰當的營商環境去『搵食』。」郭道香港現今並不是一個適合營商的環境,店鋪租金幾個月就升近一倍,根本難以好好地做生意。

《獅》紀錄着南亞裔商人的故事,也許仍有些悲情,但更多的是體現出他們與香港華人一樣,有能力作為一名能動者(agent)在社會中生活。以「獅子山下」為書取名,除了指族群經濟的營商模式,郭更想帶的是南亞裔人與我們擁有一樣的心態。「書中的故事其實都很悲情,這個是事實,但香港人也有不少悲情的故事,我不想刻意迴避他們的悲情。即使是悲情,其實他們的心態與許多香港人一模一樣,已經難以維生都不想申請『綜援』(編注︰全名「綜合社會保障援助計劃」,香港政府為低收入人士所提供的補助,讓他們能維持基本生活水平)。」

以「獅子山下」為書取名,除了指族群經濟的營商模式,郭更想帶的是南亞裔人與我們擁有一樣的心態。

郭羅二人在研究計劃中接觸到各式各樣的南亞裔人士,男女老幼都有他們在香港生活的獨特故事。羅自問曾經歷過香港的「獅子山下」七十年代,但在現今中年和年輕一代的香港華人身上已再尋不到這種拼勁,反倒在與南亞裔人士的訪談中重新感受到。「我覺得獅子山下的精神是真實存在的,我們應該給機會南亞裔人士重新發展出來。」這是他做了這麼多訪談後最大的感觸。

羅說他特別喜歡書中一個巴基斯坦籍廚師 Farid 的故事。Farid 以「前鋪後居」的方法開設一間小外賣快餐店,但面對租金高漲和區內工業轉型而陷入經營困境,卻不曾輕言放棄。「如果從經濟角度看,他絕對是最淒涼的,是香港人裏最底層的人。但你看着他這麼『硬淨』,就會想到其實我們的上一代都一樣。『獅子山精神』不單只屬華人擁有,南亞裔都有,他也是香港人,只不過差一張香港身份證而已。」

「人生不免崎嶇,難以絕無掛慮。既是同舟,在獅子山下且共濟,拋棄區分求共對……」羅文主唱的〈獅子山下〉,唱的便是無分華人與南亞裔人,在「在獅子山下相遇上」後,便要「攜手踏平崎嶇」,一起無畏、無懼地寫下不朽香江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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