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being queer台灣同婚法案

「應該塑造友善空間」,他們支持性別教育納入同志平權

《性平法》對教育者來說是一項後盾。然而,第一線老師在做的是希望避免「有人死掉」,但這些努力卻因誤解而遭抹煞。

端傳媒記者 呂苡榕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2-29

#台灣同婚法案#台灣#LGBTQIA

12月10日,同志團體於凱道舉辦音樂會,現場有母親帶著小孩到場支持。
12月10日,同志團體於凱道舉辦音樂會,現場有母親帶着小孩到場支持。

2011年10月29日,5萬人上街的同志大遊行剛剛結束,「反歧視」的口號在台北的街頭喊的震天價響。那年的「彩虹大使」張懸在台上主動親吻參與遊行的女性,惹得群眾驚呼連連。隔天,新北市鷺江國中的楊姓學生疑似因為性向問題遭到霸凌,留下遺書後跳樓自殺。

「這對我是很大的打擊。2000年葉永鋕事件走過10年,中間我們有了《性別平等教育法》(以下簡稱《性平法》),然後2011年9月教育部確定把『同志教育』納入課綱裏;社會上,台灣同志大遊行人數年年破新高,我們以為這裏是亞洲最友善同志的地方。但校園裏多數孩子的聲音依舊沒有被聽見。」擔任性別平等教育輔導團一員的鷺江國小教師翁麗淑眼眶紅了一圈。

「如果我們真的做得這麼好,為什麼救不了一條命?」她反問。

性平教育_繁

性平教育常敷衍了事

翁麗淑口中的「葉永鋕案」,發生於2000年4月,屏東高樹國中三年級的學生葉永鋕在廁所被發現,倒在血泊中頭部受重創,送醫後隔日不治身亡。事件發生後,外界才慢慢挖掘出,葉永鋕因性別特質在校長期遭到霸凌。而當年家屬站出來追討正義的過程,讓教育界對於過去固守性別刻板印象的現象進行反思,許多同樣因為性別特質遭到霸凌的孩子,開始有勇氣站出來高喊自己不該如此被對待。

葉永鋕事件影響了後續《性平法》的修訂,翁麗淑說,過程裏大家共同努力的風景越來越清晰,對於校園內友善多元性別的意識也越來越具體,因此後來的課綱着重在把「同志教育」、「多元性別」等內容放進去;教育部也彙編了《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和《性別好好教》兩本手冊,讓國小與國中教師在進行性平教育時有一些教材參考。也因為期待校園能成為真正的「性別友善空間」,要讓師生更能了解「多元性別」議題,《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這本給國小老師的補充教材手冊,放入許多同志相關的議題。

玫瑰少年葉永鋕的母親,陳君汝。
玫瑰少年葉永鋕的母親,陳君汝。

但即便教育部彙編了這樣一本手冊,「實際的教育現場不過就是每間學校的輔導室或圖書館會放一、兩本,很多老師根本不知道有這東西。」翁麗淑笑着說,有些家長以為每個老師人手一本用它來教性別教育,但現實卻是「多數老師根本沒看過手冊。頂多有些老師在寫教學計畫時,會把課綱裏的『性平教育能力指標』拿來抄一下,但即便抄進教學計畫裏,有沒有真正去理解能力指標中對於性別教育的意涵,又是另一回事。」

教學現場的老師究竟如何進行性平教育?翁麗淑舉例,《性平法》規定各科都要融入性別教育的內容,所以有些老師撰寫教學計畫時,就會參考一下課綱的要求,如果要求「性別互動」,老師就在「自然課的分組討論」這項教學計畫中寫「男生女生一起討論,就算是有『性別互動』,有把性別教育融入課程中。」

翁麗淑講完翻了個白眼:「這樣做不過是『敷衍了事』,只要有擦到邊就隨便放進教學計畫。」她強調,如果要真正理解「性別互動」要求的是什麼,是需要花很多時間設計教學的,「但實際上很多時候(老師們)只是做做樣子。」

翻出100學年度課綱中性平教育的目標,翁麗淑強調起這套教材有相當的進步性,例如其中一項談「性與權力」……但現場的老師根本連「性與權力」的意涵都不理解,也不懂這份課綱整體架構的意義,孩子學到的當然只會是「不要隨便給陌生人摸」。

一部分家長團體反對同性婚姻平權,擔憂目前的性平教育是在混淆孩子性別、鼓勵「性解放」,一旦修法通過,性平教育內容只怕會讓家長們更「驚恐」。

曾擔任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常務理事的莊淑靜聽到這個問題大笑不止;她有兩個讀國小的孩子,自己唸的是性別教育。她說:「我問我女兒他們課本裏性別教育都在教什麼,女兒跟我說五年級買的那本教材根本整學期沒翻開幾次,教的也不過都是『爸爸回家要幫忙做家事』的內容,哪有什麼『性解放』。」

以翰林版國小五年級「健康與體育」教材為例,上學期課本提到「什麼是性」、「認識性器官」;下學期則是談到「認識家庭」和「兩性間的良好合作」等內容,與「同志」有關的內容幾乎不存在。為了更全面的了解教學現場的狀況,莊淑靜請朋友問問自己的孩子學校性平教育教些什麼,「結果一問才發現,很多小孩連『健康與體育』課本根本沒有打開過,哪有什麼教性平教育,都在上其他課。氣得有家長說:『拿來我自己教!』」

「而且教材裏還是用很單向思維的方式在教性別,像是教孩子『不要隨便給陌生人摸』、『穿泳裝遮住的地方不能碰』。」莊淑靜皺了皺眉質問,兒少性侵明明大部分都是熟人所為,教小孩不要給陌生人摸,「難道熟人就可以嗎?」莊淑靜擔心,這些單向且僵固的教學內容,才是讓孩子在面對真實且複雜的世界時,毫無招架能力的原因。

翻出100學年度 ( 2011年下半到2012年上半 ) 課綱中性平教育的目標,翁麗淑強調起這套教材有相當的進步性,例如其中一項談「性與權力」,且規畫從「身體界線」談起,再拉到「情慾」的部分,最後談「性騷和性侵」。「這個階段性的談法,就是希望先理解身體界線本身內含的權力結構框架,之後再談性騷擾。這樣孩子才能懂得性騷擾背後隱含權力關係的問題。」但現場的老師根本連「性與權力」的意涵都不理解,也不懂這份課綱整體架構的意義,孩子學到的當然只會是「不要隨便給陌生人摸」。

12月26日,挺同民眾掛起各式各樣旗幟標語。
12月26日,挺同民眾掛起各式各樣旗幟標語。

不一樣的孩子求援聲音出不來

2004年通過的《性平法》讓性別團體感覺像是朝時代跨出一大步;但真實的教學現場,性平教育卻是原地踏步。這樣的落差追根究柢就在於「大人才是最需要性別教育的那一群」。

翁麗淑和莊淑靜都感慨,性平教育的理想是創造性別友善的校園空間,但教學現場中多數的老師對於「性別」相對不敏感,因此至今光是要阻止因性別特質而出現的霸凌,都還做得不夠。十多年過去,學校內與性別或性有關的霸凌依舊充斥,「像我兒子幼兒園的時候穿着一件有草莓圖案的衣服去學校,整個操場的人都在笑他,大人小孩都在笑,連他爸爸的同學都笑他:『你是男生還女生?』」莊淑靜嘆了口氣。

「另外很多時候老師會跟小孩說:『這個拿回去給媽媽看。』光是這麼一句話,隱含的就是『你應該要有媽媽』。」翁麗淑說,這樣的預設建構出一個「正常家庭」的圖像,沒有媽媽的孩子不會回答老師:「我沒有媽媽。」他只會心裏想着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但這些都會傷到孩子,只是那個傷不會馬上反撲。」

多年教學經驗讓翁麗淑相當謹慎,她強調,每個孩子都很敏感,他們會知道大人期待的「乖孩子」是什麼模樣。所以當他知道老師預設了很多界線後,他要怎麼跟老師談他的煩惱或者他哪裏「不一樣」?「很多孩子聲音一樣出不來啊。」

而要讓孩子願意說出自己不一樣,得先讓孩子知道這個社會接受各種不一樣。翁麗淑說,像是高中公民課本裏的「性別光譜」,就是在告訴孩子這個世界上有多種的樣貌,「不只是要孩子了解自己,更是要他們接受自己。讓他們知道『你不孤單,你一點也不奇怪』。」但《性平法》通過後,老師雖漸漸可以注意到陰柔氣質的學生需要保護,教學現場也會節制自己不要毫無性別意識地說出「男孩子哭什麼哭」之類的話。翁麗淑感慨,如果教師「本質」裏的性別刻板印象依舊存在,遑論「性別友善」。

且即便《性平法》規定每學期應實施性別平等教育相關課程或活動至少4小時,表面上看起來可以增加校內師生對於性別議題的認識,「但實際上很多都是找『性騷擾防治』的來講。因為你知道嗎?學校每年有好多『XX時數』要達標,性騷擾也有法啊,也要求要有時數啊,所以你性騷擾防治,可以『一魚多吃』,性騷擾防治和性平教育(時數)都有了。」翁麗淑笑着說道。

1997年教育部為了學生自殺問題頭疼不已,開始在校園內引進「生命教育」,「那時教育部覺得,最懂生命教育的就是宗教團體吧,所以請宗教團體進來做這塊。」……因為這場論戰,才讓許多家長發現,過去十幾年的性平教育教的都是「守貞」等內容。

喬瑟芬、莊淑靜

另一個引發激烈爭議的戰場,是有學校將「性別平等」相關活動委託給宗教背景團體,其中傳授的價值觀,也帶着高度的「宗教戒律性」,例如「守貞」。

過去20年間,「異性戀家庭」、「守貞」和「反墮胎」等關鍵字開始出現在台灣社會,並且進入校園。1997年教育部為了學生自殺問題頭疼不已,開始在校園內引進「生命教育」,「那時教育部覺得,最懂生命教育的就是宗教團體吧,所以請宗教團體進來做這塊。」關注基督徒性別平權的社運人士喬瑟芬說,當時幾個基督教團體,例如:「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得勝者教育協會」等積極進入校園。2004年《性平法》修法通過後,明文規定學校每學期得有4小時的性平課程,不少學校便直接將這4小時的時數交由過去進行「生命教育」的宗教團體執行。

「這些當年因『生命教育』而進入校園的教會成員,長年和家長與學校互動良好,擔任志工、積極參與學校事務,他們很多人可能同時是小孩的家長,你女兒同班同學的媽媽。」喬瑟芬說,這層信任關係經年累月的累積起來,因此當這幾年爭論性平教育內容,乃至於延伸到婚姻平權的爭議時,不少家長團體的思路與邏輯與教會有着異曲同工的特性,並且在反對同性婚姻上連成同一陣營。

莊淑靜談到了一個案例:一位朋友遇到學校的性平相關活動委由宗教背景的團體來上課,「教的內容是要小孩『守貞』。」家長和學校談,希望小孩不要上這樣的課,但學校回答家長:「這是外面的課程,內容很好,民間的資源又免費。已經上過很多次,成效很不錯。」最後還要求家長如果不想給孩子上這些課,那就「請假」。

「最後家長不接受學校要他孩子『請假』的建議,事情鬧得有點大,學校還說:『那以後老師不敢引進其他資源都是你害的。』」爭執過後,家長選擇將孩子轉到其他學校,也因為這場論戰,才讓許多家長發現,過去十幾年的性平教育教的都是「守貞」等內容。莊淑靜說,到現在學校都還是教這種,哪裏有什麼「性解放」。

12月10日,同志團體於凱道舉辦音樂會,晚上下雨仍不減民眾熱情。
12月10日,同志團體於凱道舉辦音樂會,晚上下雨仍不減民眾熱情。

守貞教育並未減少未成年懷孕

教導孩子「守貞」的性平教育早已進行多年,像是彩虹愛家生命教育協會成立15年來,每週有5000多個志工人次進入國小班級。他們使用名為「青春啟航」的教材,教材簡介裏寫道:以生命教育為基礎的真愛教育課程……,建立學生「珍愛生命」與「尊重婚姻」的優質人生觀。課程內容宣導「守貞教育」。網站上的「青春啟航」師資培訓報名表裏也言明招收對象得「認同『拒絕婚前性行為』教育策略(非安全性行為),通過信念檢核」。

另一個參與校園性平教育的台灣FOCUS愛家協會則是使用「青春無悔」這套教材,教材簡介的影片中,強調「每4個發生過性行為的青少年,就有1個可能罹患愛滋病」,教導青少年拒絕婚前性行為。「這套教材學生還要付教材費,費用包括作業本和守貞卡的成本。」翁麗淑笑着說。

翁麗淑說,宗教背景團體推廣的性平教育,不斷強調「真愛值得等待」、「要留給對的人」,這所謂「對的人」,則和「結婚」劃上等號。另外他們也大多會以負面方式描繪婚前性行為,像是容易得到性病或懷孕,懷孕則可能得要墮胎,並強調墮胎的可怕;若是選擇生下小孩,成為小爸爸、小媽媽則會因此失學。「這樣的內容根本和《性平法》相悖,法裏面明明規定要保障懷孕學生的受教權。」

因為這些教材的核心價值就是「守貞」,所以前提上否定孩子的情慾,也不會教導安全性行為。翁麗淑說,一味禁止和否認孩子的慾望,最後結果就是小孩選擇「偷偷來」。國中國小未成年懷孕的狀況從來沒有因為「守貞」教育的推廣而減少。

如今既然正反雙方對於現行的性平教育都有意見,這一點就是彼此的交集,「那我想我們是有空間可以一起來談談,性平教育要有怎樣的目標,以及應該要教什麼、怎麼教。」

翁麗淑

而能像翁麗淑一樣每年在4小時的性平活動中,邀請同志團體入班分享的老師則是少之又少。翁麗淑說,自己邀請同志前,都會先和家長溝通,甚至希望家長一起來聽。翁麗淑強調,通過同志親身分享生命歷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教育現場有着各種性傾向的孩子,孩子不說不代表不存在,因此需要透過分享的方式,才能將「你不孤單」這樣的訊息傳達進孩子心裏。

曾經因為玫瑰少年葉永鋕事件而勾勒出對於校園內友善性別的理想,「但我們就連要追上2004年立下《性平法》時的進步性,都還做得不夠。」翁麗淑苦笑了一下說道。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性平法》因此走回頭路。」家在彰化的莊淑靜說,非都市地區的學校裏,孩子的家庭背景落差極大,一個班裏可能有收入上億元的工廠老闆的孩子,也有外籍配偶家庭的孩子,或是家裏在做資源回收的孩子。對有能力的家庭來說,他們有辦法找到很多外援來教孩子,但對多數家庭而言,「學校給的就是他們唯一能獲得的資訊、是他們的全部。」一旦性平教育走回頭路,那些缺乏資源又沒辦法理解自身生命的孩子,恐怕會殞落的更快速。

另一方面莊淑靜也心疼許多長年在教學現場協助孩子的老師,因為這波婚姻平權爭議而遭到漫罵批評。莊淑靜說自己過去的相關研究議題與未成年懷孕有關,因此她看過許多孩子在事情發生後不敢告訴家人,只能求助老師,「有些老師偷偷帶孩子去看醫生,我聽到都替他捏把冷汗,萬一出事他得要自己擔下來耶。」

「《性平法》對這些願意為孩子付出的老師來說,就是多了一項後盾,像是法令裏保障了懷孕學生的受教權,讓老師有更多空間可以來協助孩子們。」莊淑靜忍不住提高了聲量,為教學現場的老師們抱屈。「第一線的老師在做的,也不過就是在避免『有人死掉』而已,」但這些努力卻因為外界的誤解而遭到抹煞。

不過兩人也同時在這次的爭議中看到希望,「像我身邊很多家長,根本不知道有性平教育,是因為吵得兇了,才開始了解。」莊淑靜笑着說。

而翁麗淑則是發現,原來對方想像的性平教育內容,與學校的性平教育真實現況有這麼大的落差。過去她在教學現場碰過不少對她教學方式有意見的家長,「每次他們來找我反應,我都會先稱讚他們,因為他們願意來談,那就是溝通的第一步。」如今既然正反雙方對於現行的性平教育都有意見,這一點就是彼此的交集,「那我想我們是有空間可以一起來談談,性平教育要有怎樣的目標,以及應該要教什麼、怎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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