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 未知死,焉知生;年輕就是以為自己隨時會死然後又好快忘記的意思。
那味道。
許多年後,只要有飲料有吸管擺在你面前,放進嘴裏,你會開始咬它。至吸管變形、摺疊,有時會裂開。你若無其事地嘟着嘴含着它。沒人看見它在你嘴裏那形狀,那味道。
隨着透明細管送上來的液體,它的體溫,流下喉嚨,流下背,從肩膀瀉開。
熨得畢直的白襯衫藍裙子與長長的白襪子之間有發青的膝蓋。路燈下青顯得有點瘀,天快亮了,冷把所有空氣凍成灰。
雙手包着塑膠杯。出門前媽媽把滾燙的水倒進去,讓你握着。臉貼上去。這是你唯一能夠呼吸的方法,紅紅的鼻子。杯上的花鳥圖案已經剝落只剩下葉梗及一點點桃紅,杯上的吸咀卻迎風佇立。你咀唇放在它上面,龐大的塑膠氣味包裹你,流下喉嚨,流下背,溫暖全身。這是你最熟悉的愛。塑膠的蒸氣,那味道。每天在街角等校巴搖來,唯一可以掌握的冷與溫暖,支撐在學校必須當班長必須考第一名才能免學費才可以繼續唸書的,氣。
你仍然會在生命的每一步,不斷製造給自己的塑膠杯子吸嘴,不斷製造溶掉的致癌物質讓你喝下去,流過肩膀留下背,流到你再感受不到的地方,流到明明已經跟你完全無關的,記憶的深處。
天色微明,路邊小販開檔了。媽媽會端來冒着蒸氣的鐵盤子,下了至少三種醬汁。腸粉,據說除了碳水化合物、色素、豬油、鈉以外,別無其他。本質上,齋腸跟洋式垃圾食物如薯條薯片類近,由於沒有什麼內容,只好靠質地及加鹽加醋來添加色香味。但要把溫柔的腸粉歸類為垃圾食物,就是會傷害你的民族情感。
密封的吸咀塑膠杯,微微生鏽的鐵盤,在你手裏從熱到溫到涼。腸粉,那味道,仍在。
許多年後,塑膠瓶裝飲用水來到這世界。喝完第一瓶,你灌滾燙的水進去,它軟掉、變形,你拿在手裏,含在嘴裏。溫暖的,那味道,不論在哪裏,不論你離開了那個穿藍校服洋裙子站在街角等學校巴士的小女孩有多遠,不論你離開了用盡她所有力氣所有知識讓你可以在冰冷的空氣中挺着終年鼻敏感仍然繼續呼吸的母親有多遠,不論你對你來自的階級你必須拼了命才能活下去的那股勁變得有多陌生或已經完全遺忘,你仍然會在生命的每一步,不斷製造給自己的塑膠杯子吸嘴,不斷製造溶掉的致癌物質讓你喝下去,流過肩膀留下背,流到你再感受不到的地方,流到明明已經跟你完全無關的,記憶的深處。
你做飯時把冰凍的魚平放在砧板上手滑過牠屍體的每一寸,你將成為我的一部份,本非吾願,但我已成為這樣的人,今生喜歡吃你來世亦必將遭你所吃。
那味道,溶掉的塑膠,入口溶化的腸粉,是你生下來就認得的,自然的味道。
現在你躺在白布下穿着半裸的手術衣,冰冷的空氣嗆鼻的火酒藥水與無邊無際的射燈與白。你做飯時把冰凍的魚平放在砧板上手滑過牠屍體的每一寸,你將成為我的一部份,本非吾願,但我已成為這樣的人,今生喜歡吃你來世亦必將遭你所吃。
藥水味與凍,叫你想念塑膠味與腸粉。你是怎樣從那名街頭模範學生小朋友,一天一天走着,這樣多功課這樣多工作這樣多七扭八歪的人際關係社會政治,過五關斬六將來到這裏然後發現,原來光保住性命這一項,如此艱難。也許你不過是不小心被閒置在手術室外走道的,一尾瀕臨被宰的魚,不適應絕冷漂白的無毒空氣,在一張有輪子但異常狹窄的床上瑟縮着,渴望回到溫暖的塑膠水杯,腸粉上的各種添加物,致癌的世界。
他以美學的形式告訴你,他就是引領你航向黑色的媒體?
離開那個世界前你打了一通電話給母親,可好?我很好,你說。
全身被包着只剩一張臉的醫生走過來向你微笑點頭,你差點不認得她。不用擔心啊,待會就到你啦。你只好也微笑點頭,半張臉楞在那裏。待會就到你啦。開溜趁現在。一切的表情反應都在劇本中寫好了。你一直在等導演喊卡,但為了得到最自然的表演,導演會一直等到,你不再等的時候。
或者,等不到。請問,每年多少人在等動手術時被,啊,凍死。又小一個。Next。
手術室之冷,是為了讓血肉,適應殮房?
送走一個白,又來一個黑的。我是麻醉師,現在會替你做,全身麻醉。一身黑西裝黑領帶黑褲黑襯衫,鼻樑上一副無框溥儀眼鏡。你一向對麻醉師行業充滿想像,想不到第一位遇上的竟是這樣的類文青設計師型人物。還是,服裝指導搞錯角色了?
麻醉師是很多人告別塵世前看見的最後一個人,是這樣的行業叫人只能表達黑色的心情?還是,他以美學的形式告訴你,他就是引領你航向黑色的媒體?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