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異常炎熱的9月,我走在人聲雜沓的西門町,一路上不斷碰到一些特定的人:誠品音樂的資深店員、獨立廠牌的負責人、搖滾樂團的主唱、演唱會的Promoter,還有炙手可熱的唱片封套設計師。妙的是,這群人沒事應該是不太會來西門町的。
眾人即將前往一場別開生面的播映會,有一家頗具勇氣的新興獨立片商將舉辦一個「品牌之夜」,為了打響知名度,不惜血本向國外購買了兩部非主流電影的版權,一併做單一場次的放映。
理論上,錯過這場,那兩部電影你再無機會透過大銀幕欣賞了,不過更有吸引力的應該是,錯過這場,你便再無機會「與同好們」一起欣賞了。無論人們的收視習慣如何被科技改變,因為共同熱愛的事物關在一個黑暗的密閉空間,一坐個把鐘頭,一同歡笑與流淚,那種帶有溫度與體感的結社經驗仍舊根深蒂固在我們體內。
別忘了,人類最早的藝術,便是在黑漆漆的洞穴裏創造出來。
這晚率先上映的是《致我們終將逝去的實體唱片:淘兒唱片興衰史》(All Things Must Pass: The Rise And Fall Of Tower Records),導演是好萊塢男星湯姆漢克斯的兒子柯林漢克斯,他與淘兒唱片行皆誕生於加州的沙加緬度,由他拍攝恰如其分。
影迷等待進場的空檔,電影院的大廳同時拉了幾張桌子,辦起小型的淘兒文物展。桌上那一整片黃澄澄的物件,想必都是和以前的店員蒐羅來的,有塑膠提袋、樂訊、員工識別證和拍立得照片,少不了台灣分公司自製的免費刊物《Pass》雜誌,從封面上年輕的瑪丹娜與R.E.M.,你會清楚察覺那是90年代的產物。
驚喜的是,CD架上讓人懷念的曲風分類牌竟然也陳列出來:Break Beat、Drum & Bass、House、Trance、Chill Out、Progressive。可想而知,當初將這些分類牌帶回家當紀念品的,肯定是負責電子音樂區的員工。
而林林總總的物件和史料中,有樣東西我特別多看了幾眼,是那件曾讓多少愛樂青年渴望穿上的圍裙,對他們而言,成為淘兒的店員是全宇宙最夢幻的差事──那恰是我這輩子第一份應徵的工作,18歲那年,我北上讀書,走入淘兒的面談室以前,我連以後上班時圍裙要別上哪些樂團徽章都偷偷想好了。
此時入場的動線將我的思緒拉回當下,人潮開始向放映廳內移動,我們將仿效音樂祭的入場手環舉高,好讓工作人員檢查,彷彿即將走進某座喧鬧的Live House。待全場坐定,片頭在銀幕上亮起,不同方位都有人「卡滋!」一聲拉響了啤酒罐,時間回到影片開頭的1940年代。
尚未成年的淘兒創辦人羅素索羅門,在父親經營的雜貨店架了一個簡單的櫃子,販售黑膠唱片給識路的熟客。隨着戰後嬰兒潮步入求新求變且消費力旺盛的青春期,幾個貨架已無法滿足客人對新音樂的需求了,1960年,索羅門在沙加緬度開設了首家淘兒唱片行,店名的由來是因為父親的雜貨店當初開在一棟名為Tower的大樓底下。
淘兒的名氣與規模跟着叛逆的60年代一同狂飆,它不只賣唱片,也賣雜誌、海報、錄影帶甚至模型玩具,凡愛樂者可能感興趣的名堂店裏都找得到,堪稱次文化的迪士尼樂園。此外,它更販賣一種看不見卻更值錢的東西:店員身上渾然天成的酷感,以及他們包山包海的音樂知識。
深具冒險家性格的索羅門賦予店員極大的揮灑空間,讓他們有權決定進貨的品項、主打的專輯與店內的陳設風格等等。許多店員從基層幹起,後來被拔擢成位高權重的管理階層;試想,在倉庫裏點貨的嬉皮,後來成了倉儲物流經理,在櫃檯後面結帳的小妞,有一天成了營運總監。
這種事在台灣恐怕是難以想像的,國人的普遍認知裏,唱片行店員不過是個臨時性的工作,只能暫時糊口,沒有前途可言。老外卻一幹可以幹個幾十年,最終的頭銜甚至頗符合主流社會對於所謂「生涯規劃」的期待。
令人難以想像的還包括60年代那種極度自由的工作環境,據說,淘兒的員工休息室裏隨時飄着大麻菸的氣味,而誰和誰一時興起在裏面來場辦公室性愛也不是不可能。瘋狂嗎?劇中人是這麼津津有味地告訴我們。
1971年淘兒跨出重要的一步,在洛杉磯的日落大道打造了一間旗艦店,號稱是當時全世界最大的唱片行(廣告標語為:the largest record store in the universe)。即便它不是最大的,必定也是最出名的,由於地利之便,好萊塢巨星與巡迴樂手時常光顧此地,當地的年輕人也習慣約在店內碰頭,戀人更將這裏當成約會的第一站。
從此,淘兒這塊黃底紅字的醒目招牌,代表的不再是一間唱片行而已,更是一處時髦並享有文化光環的社交場所。
來到另類音樂爆發的90年代,淘兒進入全盛期,在全球開設了超過兩百家分店,索羅門的事業版圖從父親雜貨店的一隅,擴張成資本雄厚的跨國企業,這樣的發展無疑是很美國夢的。那些奇異的音樂種子飄洋過海到達許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在那裏扎根、茁壯,滋潤了愛樂者的青春,其中也包括一座在地圖上毫不起眼的海島。
1992年,淘兒西門店開張營運,地點位在成都路與漢中街口,是亞洲區日本之外第一家分店。曾因歷史淵源駐紮台灣的美國大兵,將西洋音樂帶了進來,而美軍撤離的幾十年後,輪到淘兒引入專業的唱片行模式:新潮的裝潢、明亮的購物空間、系統性的唱片分類與排序方式、五花八門的類型,還有最齊全的進口CD。
「別家找不到的,淘兒一定有。」成了樂迷間的共識。
坐擁與海外同步的優勢,再冷門的專輯皆可向總公司調得到貨,而彼時網購仍不普及,這種優勢是本土唱片行難以抗衡的。不過,本土唱片行並未因此消失,它們的存在反而變得更加必須,因為淘兒的售價往往讓人高攀不起。
一般說來,一張台灣唱片公司代理的專輯,淘兒的定價硬是比別人貴了一成有餘,若是它獨家進口的CD就更不只了。不曉得曾有多少青年學子興奮地從架上取下一張從未見過「本人」的經典名盤,看到貼在上面的售價,伸手摸摸口袋裏的鈔票,只能長嘆一聲,悻悻地將它擺回架上,久而久之,「淘錢莊」這個別號不脛而走。
即便如此,三不五時走進店裏沾染沾染文化氣息是必要的,聽聽那猶如神物的試聽機、翻翻每一張封面都漂亮到不行的進口唱片、逛逛精采紛呈的曲風分區,臨走前再取一本《Pass》雜誌,接着繞去附近的佳佳唱片行買下比較便宜的版本,回家前再去吃碗成都楊桃冰。啊,一個愛樂青年的一天就完整了,爽快了。
台灣究竟開過幾家淘兒,如今似不可考。西門店開業隔年,忠孝東路的Sogo旁邊開了東區門市,樂迷將它們暱稱為西淘與東淘;後來士林的金雞廣場三樓也開了一家,暱稱是頗為逗趣的雞淘。根據老樂迷口耳相傳,信義三越、新竹三越、台中三越與天母高島屋也都開過大賣場式的分部,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撤點了,現在網路上幾乎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神祕得很。
1997年9月我上台北不到幾天,大一上學期都還沒開始,就迫不及待從木柵騎着摩托車到東淘去應徵了。我從樓梯走上二樓的店面,那是生平第一次踏進淘兒唱片行,我連顧客的身分都尚未建立起來,就憑着一股衝動跑去應徵店員,回想起來實在年少輕狂,但也許淘兒就喜歡這種熱血和傻勁。
想成為店員除了口試還得通過筆試,西洋流行部的音樂測驗要你對應十多組藝人與單曲,譬如:
Beastie Boys → (You Gotta) Fight For Your Right (To Party!)
Daft Punk → Da Funk
Massive Attack → Unfinished Sympathy
Neil Young → Needle & The Damage Done
Smashing Pumpkins → Today
The Verve → Bitter Sweet Symphony
上述這些是我有把握的,其他有的只能憑印象亂猜,不知道最終的答中率是多少,店長似乎還算滿意,她是一位幹練的女士,留着有型的短髮,她問我:「好,你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
「我一三五早上有課,二四下午有課,一四晚上還有社課,所以大概只剩……」
店長眉頭一皺,「可我們目前只缺正職的啊,以後缺Part Time的再通知你好嗎?同學。」
也只能如此了。我留下寢室的電話與Call機號碼,然後第一次好好逛了這座憧憬許久的音樂宮殿。直到大學畢業,我都沒等到那通電話。
2003年淘兒退出台灣市場,清倉大拍賣時所有品項打五折出清,售價忽然比市面便宜了,樂迷絡繹不絕前去「補貨」,恨不得將過去十年買不下手的全搬回家。我的第一張黑膠唱片,Radiohead的《The Bends》,便在那時的西淘下手。
隔年,敵不過數位洪流的衝擊,美國總公司向聯邦法院申請破產,2006年正式走入歷史。而已獨立分家的日本分公司幸未遭受波及,像一朵在異鄉盛開的奇花,至今仍存活得好好的,那句最能體現淘兒精神的「No Music, No Life」標語,最初便是由日本分店想到的。
散場後我在人來人往的西門町穿行,突然想回以前的西淘看看,它的位置就在捷運入口附近,是一棟三層的建築,幾經轉手,現在開了一家國產成衣店。我跟着逛街的人群走了進去,腦中依稀記得從前的配置:一樓是國語東洋、二樓是爵士古典、三樓是電子和搖滾樂,試聽機和雜誌架的方位約略也能想得起來。
三樓有一扇窗戶,被衣架遮住了大半,站在那裏往下看,西門町繁華如昔,倒是中華路上的天橋不見了。正在盡情享受夜生活的學生們結伴走過斑馬線,用口袋裏的手機聽着我倍感陌生的音樂。這裏曾經矗立着一棟金黃色的唱片行,這個事實和他們是一點關聯都沒有了。
生命原本就是一代推着一代前進,all things must p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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