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給 Leonard Cohen 的送行辭:永遠的愛人,路上再見

「詩人中的詩人」,意指這個詩人的意義只有內行人懂得,Cohen 是「歌者中的歌者」,需要細細咀嚼的聲音。

特約撰稿人 廖偉棠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11-12

加拿大傳奇民謠詩人 Leonard Cohen 去世,終年82歲。
加拿大傳奇民謠詩人 Leonard Cohen 去世,終年82歲。

「我攀上鐵梯/進入他胸膛的洞口/只因那憂傷浩瀚如中國」,我感覺那是寫鎌倉大佛的。一九九零年代,Leonard Cohen 在日本看到中國,我在中國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本《20世紀加拿大詩選》的最後幾頁,有好幾年,我只當他是一位天才的加拿大青年詩人,而不是早已聞名四海的歌者。

直到一九九九年,我在香港聽到他的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它完全與那一年的末世感相吻合,我幾乎是輪流聽着他、Tom Waits 與黃耀明來度過那個不存在的世界末日的。但他們的末世都不灰暗,甚至帶着華麗的放縱,不像 Leonard Cohen 第一張專輯《Songs of Leonard Cohen》那麼憂鬱,也不像他最後一張《You Want It Darker》那麼虛無。

Cohen 的詩歌修為是向內的、隱匿、入靜的,Dylan 的詩歌是龐雜的、挑釁、詭祕的,後者更容易被不同的思潮所借用、騎劫,諾貝爾獎也樂於這樣。

作為詩人歌者,Leonard Cohen 常常被與 Bob Dylan 比較,後者說過如果自己來生只想成為 Leonard Cohen 這樣的戲言,所以就有人寫什麼「Leonard Cohen比 Bob Dylan 更值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文章,那可是對兩者都不了解的妄言。Cohen 的詩歌修為是向內的、隱匿、入靜的,Dylan 的詩歌是龐雜的、挑釁、詭祕的,後者更容易被不同的思潮所借用、騎劫,諾貝爾獎也樂於這樣。

詩的世界中,有「詩人中的詩人」一說,意指這個詩人的意義只有內行人懂得,Dylan 的來生說也有這樣的意味:Cohen 是同行所嚮往的「歌者中的歌者」,是需要細細咀嚼的聲音。

他一貫特立獨行甚於其他巨星。我曾經在一篇評論把他形容為隱士:「即使在Cohen 最紅的那段時期,你都可以看到他對主流娛樂操作方式的反感,並刻意以一些讓人感到與那個時代潮流格格不入的歌曲來表示他的游離。歌詞裏高冷費解的抒情方式固然是現代詩人的拿手好戲,實際上他的吉他清冷的演奏方式、壓抑的吟唱方式,種種莫不是告訴聽眾:我是一個偶爾來到鬧市賣藝的林中隱士。」

他曾經寫過一首詩《大師的聲音》,寫一個卡繆式的場景:背着一架水泥做的鋼琴下山,最後達致的悟是「既然我正在死去/我不會後悔/每一個步履」,那是一個幽默的西西弗斯。

一種東方的思維和美學方向決定了 Cohen 在喧囂的流行音樂圈中與眾不同。希臘的東方、日本的遠東,同時又被加拿大法語圈所繼承的歐陸超現實主義以及六十年代的嬉皮遺風修訂着。一代又一代人為時代的狂風所激動的時候,他能沉靜在風暴眼中,就像 Gary Snyder 在 Beat Generation 的嬉戲當中打坐一樣;而當流行曲都讚美愛情的時候,他卻歌唱懺悔與絕情。

所以說他的詩是禪詩,但又與傳統禪詩大不同,擁有一種來自存在主義文學的斬截的冷峻,他曾經寫過一首詩《大師的聲音》,寫一個卡繆式的場景:背着一架水泥做的鋼琴下山,最後達致的悟是「既然我正在死去/我不會後悔/每一個步履」,那是一個幽默的西西弗斯。存在主義的冷與禪宗的冷,兩種冷凝聚於 Leonard Cohen 的聲音那種類似低音大提琴的安慰力之中。我設想這種力來自於他對世俗快樂的眷戀——慾望通向頓悟,如一休禪師的那些「淫詩」所為。

我這樣讚美他們:「慾望是修行人的障礙,卻成了這一代浪子證道的法器。」但同時出現在 Cohen 的歌中是對這種矛盾的懺悔,所以我們能從像《So long, Marianne》這樣的情歌中聽到 「I forget to pray for the angels/and then the angels forget to pray for us.」,從《Suzanne》這樣的迷幻啟示錄中聽到「And Jesus was a sailor/When he walked upon the water/And he spent a long time watching/From his lonely wooden tower/And when he knew for certain/Only drowning men could see him.」

只有在詩中,Cohen 嘗試抽身而出:「我把頭刮干淨/披上僧袍/我睡在小屋一隅/山高六千五百呎/此地黯然/我唯一不需要的/是梳子」

這是聖奧古斯丁的傳統,蕭沆(Emile Michel Cioran)所謂的「除了給予慰藉的能力,聖徒的努力都是徒勞的,聖徒之愛的實際成就只不過是巨大的幻覺」,也是薩特對熱內的指證:「聖熱內,戲子與殉道者」。可以說 Cohen 的魅力來源於此,痛苦始終引領他的昇華,也引領我們在這樣的歌聲中滌蕩自己的醉。

「莫扎特的優雅中有葬禮的回聲:誰不曾覺察,誰就不知優雅乃是對悲傷的凱旋,不知世上只有憂郁的優雅。」還是蕭沆說的,簡直就像在形容最後二十年的 Cohen——死亡的陰影迴盪在他的華爾茲舞步之間,兩者互相讚美互相調笑。只有在詩中,Cohen 嘗試抽身而出:「我把頭刮干淨/披上僧袍/我睡在小屋一隅/山高六千五百呎/此地黯然/我唯一不需要的/是梳子」(《思戀僧》)。去住從容,我相信他最終的離去也是這樣的。

我聽到這位風流老和尚坐化的消息的時候,猛然想起的,是他第一首擊中我的詩:「歲月將我們聚在一起。/請將椅背豎直。/你即將降落在維也納/一九六二/我在那裏殺死自己」 。

所謂「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我們花了半生尋找自己的死神,最後一刻恍然發現他始終與自己相伴相依。舊情人 Marianne 今年初去世的時候,Cohen 給她寫的信也是這個意思:「我很快就會隨你而去。我就在你身後。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我。我一直愛你的美麗和智慧,然而此刻我不用再重復這一切,因為你都知道。現在,我祝福你一個愉快的旅途。再見我的老朋友。永遠的愛人,路上再見。」

這也應該是我們給 Leonard Cohen 的送行辭。

(注:題為編輯所擬,作者原題目為《背着一架水泥作的鋼琴下山——悼念 Leonad Co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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