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做個中華民國人:香港演員馮淬帆的家國烏托邦

馮淬帆說,很多人只想跑到另外一個世界看,但你想找的烏托邦,其實是不存在的,哪裏都一樣,就好好認命地活著吧。

特約撰稿人 李晏如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1-11

馮淬帆:「香港人很多覺得我不合群,因為我跟他們實在每一方面都差很遠。那個地方太現實了,太沒有靈魂。」
馮淬帆:「香港人很多覺得我不合群,因為我跟他們實在每一方面都差很遠。那個地方太現實了,太沒有靈魂。」

採訪那天,71歲的馮淬帆穿着白布鞋和輕薄藍色外套出現,胸口縫了一個小小的國旗。就在前一天,10月31日,這個正式名稱是「先總統蔣公誕辰紀念日」的國定假日,馮淬帆還特別跑了一趟中正紀念堂,「就覺得只有我一個人都應該去鞠個躬,我就是這樣的人。」他頓了頓,又接着說:「很多認識幾十年的朋友,可能都不太了解我,不懂為什麼我對國家這麼有感情,我也講不出所以然。」

不過馮淬帆口中的「國家」,究竟指向何方,頗有耐人尋味之處。1980至90年代曾是紅遍港台的喜劇明星,大部分的人都將馮淬帆視為香港演員,其實他已定居台灣30年。問他為什麼選擇長留此地,他語氣堅定地說:「因為我們中國人,唯一還保留最多中華文化的地方就是台灣。」自稱中華民國人,說到台灣人民時,又常常以「我們」代稱,他不諱言深藍、反共、反台獨的政治傾向,但又聲明自己不是國民黨員,也不會強迫別人接受他的信仰。

撇開這些,現在的馮淬帆生活其實過得平淡簡單,住在台北市郊的林口,因為忘了繳紅單要重考駕照,乾脆不開車了,坐公車坐了好些年,連司機都認識,飯廳咖啡館也總是造訪那幾間熟悉的店,不是不愛嘗鮮,只是感覺不去對不起他們。他的家裏裝潢也簡簡單單,收藏幾根菸斗,一櫃書,一些國徽紀念品,牆上一幅小字畫簡單寫着:「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年輕的時候就比較亂七八糟啦。」馮淬帆說,那時愛泡酒吧,最常去的一家叫加州陽光,在仁愛路上,很多演藝圈內的人都去那喝酒,店裏有個很大的吧檯,還能現場點歌,每天都滿滿的沒地方坐,那是台灣「最好的時候」。問他懷不懷念年輕時的酒吧盛況,馮淬帆回答得很乾脆。「一般吧!人年齡就是這樣,到了一個時候,要嘛沒有體能,要嘛心態會變。現在你要我喝酒喝那麼晚,我會覺得你神經病嗎,我回家都好啦。」話中仍帶着些微的港式用語痕跡。

告別時代的榮景總是難的,馮淬帆坦言,自己也會懷念以前的台灣,「但那就是一個過程啊,那過程已經過去了。很多人說我年輕時多風光,但我也不這麼想。我從以前就不愛坐包廂、住豪宅,也沒想過一定要達到什麼地位。因為不喜歡看人使用特權,你給我特權我也不喜歡。我只希望我可以對電影和國家有點貢獻,做個導演對得起自己。如果因為以前過大明星生活,就要永遠這樣過,那你這人生也沒什麼嘛。」他說,仍是那個慣有的面無表情,看不見同輩分演藝大老常見的教訓、眷戀或喟嘆。

馮淬帆喜歡抽菸,衣著簡單樸素,總是菸不離手。
馮淬帆喜歡抽菸,衣著簡單樸素,總是菸不離手。

在香港的年輕時光

馮淬帆出生於1945年的廣東,本名中有字有號,一個是兆靚,一個是河清。至於哪個是哪個?他說:「哇恩哉耶。」(閩南語,意指「我也不知道」)家裏他排行老么,上面有四個姊姊,父母親年輕時都是粵劇演員。出生沒多久,就遇到國共內戰,政府遷台。因為並非公務員家庭,再加上地緣因素,六、七歲時他隨着全家逃難到香港,開始他的「旅港」求學生活。當時英式官校撇除中國近代史不教,共產黨在香港也還沒有辦校,「我們念中國學校,純粹以中國歷史為主。」馮淬帆表情認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認同我的國家,從初中開始我就堅信我會到台灣來。」

因為香港粵劇沒落,在他中學二年級那年,馮淬帆父親決定獨自回廣州繼續粵劇演員的生涯,一家人只有每年寒暑回去看他。「那時候演員被定位為高級知識份子,因為藝文可以影響老百姓的思想,我爸還領個東西叫名演員證,一般老百姓買不到的東西他都可以用工業券買。」馮淬帆說,「那個年代,回去很恐怖的,共產黨嘛,去派出所報戶口,槍都拿出來的,講話也要特別小心。」那之後沒過幾年,大約文革發生前夕,馮淬帆父親就被限制出境,無法再回港探望家人。

「我在香港以反共的言論出名,共產黨還辦了三張大報用社論圍攻我,說我馮淬帆反動反人民,所以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見到父親,連他哪一年過世我都不記得了。我就記得那天回家,我媽說爸爸走了,我就說,啊,走了。很久很久以後,有一天上床想到,才會掉眼淚。我也不是故意的,但我跟我爸好像就是有點疏離。」

因為跟四個姊姊歲數差距大,姊姊又嫁人離家得早,父親回大陸後,幾乎就剩下馮淬帆跟母親相依為命。畢業後的馮淬帆本來想讀台灣的大學,但因家裏經濟無法支持,只好留在香港先幹活,希望賺點錢分擔家計,讓母親不那麼辛苦。

馮淬帆說,也許還是繼承到父親的血液,他念書時成績最好的就是國文美術體育。初中演話劇時發現自己特別喜歡模仿表演,「那年代很流行西部片,我回家一定學被打死那個,因為好演嘛,動作大,然後就被我媽罵。」一路在校演到高中畢業後,他轉行到報社工作寫些短篇小說,但心裏始終念的還是這一行。最後他千方百計託人找到當時在學校裏當話劇評審的長輩,剛好正逢電視開始普及的年代,終於找到一個業餘話劇社,兩週一次在電視上演跑龍套的角色。

從此馮淬帆踏上演藝生涯,從黑白演到彩色,電視演到電影,小角色演到男配角。回祖國的計劃,就這樣一直被擱置到1970年代,才因為一部古裝武俠片的拍攝機會,終於來到台灣。

馮淬帆每天都花不少時間坐在電腦前,他說,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寫一部好劇本。
馮淬帆每天都花不少時間坐在電腦前,他說,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寫一部好劇本。

不存在的烏托邦

「那時候聽很多人說國民黨很爛,雖然我很嚮往,但還是做好了台灣應該比香港落後的心理準備。」沒想到一下飛機,馮淬帆嚇了一跳。「原來我才落後,男生到處都穿得比我時髦多了!」

「後來只要不拍戲的時間,我就想回台灣。」馮淬帆的演藝事業,至此也逐漸起飛,《五福星》、《最佳損友》、《精裝追女仔》等大量娛樂類型片,讓他紅遍港台,從此與眾多一線演員並列,還得到一個「幽默祖師」的稱號。1986年,馮淬帆終於如願以償拿到台灣身分證,只是還沒來得及正式搬到台灣,1988年,馮淬帆的母親過世了。

「我媽很晚才生我,雖然沒有特別寵,但可以感覺到她很愛我。」馮淬帆說,母親教育很嚴厲,對他做人處事也要求很多,「小時候我媽一天到晚打我的,但我覺得肯定是我錯啦,不然她跟我有仇啊。」當他對母親提及要離開從小長大發跡的香港,搬到台灣的計劃時,母親也只是爽朗地說:沒問題!回去吧!

會如何形容母親對自己的影響?馮淬帆想了半天,只說了一句「我敢說,我媽是一個⋯⋯」伸出拇指,就哽咽講不下去。

隻身搬來台灣定居後,馮淬帆接的片子後期漸漸從港式喜劇轉向「正戲」。他不只在媒體前語出驚人透露從未喜歡過那些「鬧劇」,也剖析自己性格不若銀幕形象,其實孤僻又擇善固執,如果不喜歡一個人,連普通應酬都不要。「可能因為我是天蠍座,敢愛敢恨,只有黑白沒有中間那塊灰的。」馮淬帆說自己早年就常跟香港的殖民警察起衝突,「到現在都是,我在馬路上看到一些很爛的人,就想去揍他!」說完又立刻補了句,「不過現在不敢了,自己年紀大。」

他的家裏裝潢也簡簡單單,收藏幾根菸斗,一櫃書,一些國徽紀念品。
他的家裏裝潢也簡簡單單,收藏幾根菸斗,一櫃書,一些國徽紀念品。

馮淬帆70年的人生,成長足跡遍及兩岸三地,經歷各種影像歷史的更迭,也見證不少演藝圈的起落。談及佔據他人生30年的香港和無厘頭喜劇,他的批判最毫不留情。

「香港人很多覺得我不合群,因為我跟他們實在每一方面都差很遠。那個地方太現實了,太沒有靈魂。」馮淬帆以最近出演的電影《老笠》為例,劇本將香港比喻成一個24小時的便利超商,小小的,什麼都有,但裏面所有人都感覺受困。「香港人就是這樣,好大的焦慮和不滿,很多事只看到表面。我以前演的那些片子也是,都是在表面胡鬧。電影用來反映人生,人生其實是很好笑的,但你故意那樣做,根本不像人,還不如看卡通。」

然而不只香港,在馮淬帆眼中,中國大陸人文素養普遍不足,台灣近年的局勢變化也難免令他失望,「全世界都在往不好的地方變。」馮淬帆說,若以影視作品為例,他觀察到近年無論中港台三地,很多電影不是停留在某個年代不動,不然就是素材愈來愈本土單一,到了別的地方就容易看不懂,不像早年片子到了異地仍能賣座。部分主打科技特效的動作片,雖然商業價值成立但又欠缺內涵。

馮淬帆說,自己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寫一部好劇本,主題可能會放在描寫當代人對現實的不滿、逃避,和身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人只想跑到另外一個世界看,但你想找的烏托邦,其實是不存在的,哪裏都一樣,就好好認命地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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