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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日本名導李相日:我用電影抗拒「遺忘」

李相日希望用電影來提醒人們留意那些快要忘記的事,快被遺棄的人。新片《怒》也不例外。

端傳媒記者 張書瑋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11-09

【編者按】李相日1999年即已推出了自己的首部劇情長片《青》,穩紮穩打,慢慢憑藉《Border Line》《69 Sixty Nine》等吸引關注。等到《天堂失格》和《Hula Girl》時,日本《電影旬報》已經十分重視他,《Hula Girl》更獲選為旬報年度推薦首位。2010年《惡人》再度獲此殊榮,兼為李相日拿下旬報年度最佳導演獎,或可正式肯定他日本一線導演地位。

日本導演李相日。
日本導演李相日。

新作《怒》與《惡人》(2010)皆改編自吉田修一小說,前者以警察追蹤疑犯為線,串起三個犯罪嫌疑人的遭遇,圍繞一種「無法言說的壓抑」,深刻描繪出日本當代社會群像。李相日獲香港亞洲電影節邀請訪港時,該片已先拿下山路文子映畫賞,在日本電影年度頒獎季先下一城,相信之後獎項陸續有來。端傳媒藉此機會,專訪導演李相日,談他的電影探索之路。

李相日向前傾了傾身子:「你覺得呢?」

他瘦高的身形,即便坐着也筆直。說話聲響不大,似乎努力想要把這句話傳遞過來。我們隔着盤面豐盛的小茶几:上面放着室內原本就有的相集,我們零星的記事簿和茶杯。

那神情真應了傳聞,就算帶着微笑,也算很嚴正地反饋。可能他的情緒藏在眼睛後面,微笑和皺眉彷彿都只是語氣,不是悲喜。在對話過程中,他時不時會認真反問,讓人有點緊張。我不由得相信,拍攝《怒》時,廣瀨鈴害怕他的嚴厲不是趣聞,或許是真的。

所以他從不直接跟演員講這樣的話:我這一個角色想要表達這樣那樣的情緒,或我需要這個角色做什麼。他會和演員一起去理解這個角色,希望大家可以放下演技,用自我來表達。

後來談到這個話題,李相日解釋說,他不接受演員去「演」,希望每一個演員都用真實的自我去理解角色,感受角色,從內到外地呈現在大銀幕上。所以他也從不直接跟演員講這樣的話:我這一個角色想要表達這樣那樣的情緒,或我需要這個角色做什麼。他會和演員一起去理解這個角色,希望大家可以放下演技,用自我來表達,由內而外,甚至從皮膚來完成每一個人接到的角色。他不斷如此要求之下,行內逐漸傳開了:李相日非常嚴格。說到這裏,他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只是依然節制又客氣。

他對每一個問題都很在意,所以每一個反問真的讓對話停止下來,要摸清雙方的思緒之後,才繼續向前。我們談到他早年的作品《Border Line》也是三條劇情線索,他很認真地將兩者拿來一起談:「它們的相似之處多嗎,你覺得呢?」

《Border Line》於2002年上映,當時李相日的理念是,即便三條無交集的劇情線,也可以從側面反映相同的主題。這一部電影就用三條線來展示當時的日本家庭裂痕。到了《怒》,同樣三條線索,最終交匯到一起又分開,卻意在表達每個人心底都壓抑着的憤怒,潛藏在身體裏最終不得不發出的聲音。兩部電影之間十幾年的時間,在年齡上似乎沒有太大的分別。他經歷了一些人生,和很多人接觸後,想法上有些改變。《怒》的層次和內容因而更加複雜,的確很難逐一對比。

電影《怒》。
電影《怒》。導演:李相日。上映日期:11月10日(香港)。出品:東寶。發行:安樂影片(香港)

他將鏡頭對準了三類人:同性戀者、曾經的性工作者和被性侵害的少女。這三種人背負着不可言說的過去。他覺得這種人其實是所謂的「弱者」或「無力的人」。在有權勢的人眼中,他們會覺得同性戀者、性工作者、被性侵的少女是弱者,覺得他們沒有力量。李相日卻覺得,這些有權勢的人並未去了解,或不想了解他們眼中的「弱者」。經過不同的艱難人生之後,這些所謂的弱者,如何避免被社會蠶食,如何繼續自己的人生?

這些人在李相日心目中是有趣的人。比起一些不斷奮鬥不斷努力也爭取不到什麼的人,他更想關心那些曾被放在很低位置的人。在挫折過後,他們仍然會面對接下來的人生,這才是他更想要拍攝的對象。

電影的「成長」與「發現」

我問李相日,《怒》這部電影在表達什麼呢?那好像並不只是憤怒,並不只是沖繩自覺,也並不只是同志的身分認同問題,似乎在說人怎樣去面對自己的歷史。他也同意很難只用一個詞、一句話去表達電影所有的內容。他在創作的時候希望每一個演員可以帶動電影的含義出來。他也試着,讓自己保持一些距離地來看這部電影: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型態。不過在日子裏,總有一些事發生,那些糟糕的遭遇讓人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當這些事情給你帶來痛苦的時候,你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呢?或許這會是《怒》將給他帶來的收穫。

很難用一個詞,一句話去表達電影所有的內容。他在創作的時候希望每一個演員可以帶動電影的含義出來。他也試着,讓自己保持一些距離地來看自己的電影。

這種成長,得到,和改變,幾乎也一直貫穿在李相日的電影創作之中。拍電影是李相日的生活,他以此維生。他堅信每一次認真拍攝的作品,從中自己都有所得。每一部戲都會令一些不一樣的事出現。上一部電影帶來的衝擊,自己的追求是否得到滿足,也許都會影響下一部電影的誕生。靈感和素材也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平時他所積累的很多想法,但需要時間配合,突然就會想到怎樣的故事,或者用怎樣的演員來配合。

每一次挑選題材和故事,都有很多選擇。李相日在事前做大量功課,深入了解故事將要進入的領域。有時候他對自己要拍攝的題材不那麼清晰,反而也某程度上吸引了他更要拍攝這個故事。李相日希望藉着拍攝的過程,自己去尋找。

在尋找的過程中如果還找不到答案,這疑問就會形成下一個作品的契機:「大部分的事,人都不知其原因,所以要繼續去找。」他的每一部電影,大約都是這樣開始。同時,導演也不想我們簡單地理解他拍電影的動機,他否決拍電影是一種追求知識的過程。在他口中,拍電影這件事,更像是探求真偽。所有人類放在口頭上的話是否真的正確呢?他探索這些疑問的方法,就是拍電影。

電影《怒》。
電影《怒》。

「我不喜歡掩蓋過去」

由《69 Sixty Nine》到《怒》,李相日時不時在電影裏加入一些突變情形下人的反應。有人說那是他在回應日本所遭遇的某些不幸。李相日並沒有提及太多這方面的想法,反而說自己希望借助電影來發現一些什麼。生活之中有很多東西無意之間就會過去。「人往往對很多東西有偏見,或者對很多事情不甚了解,這些事物一閃即過。」

電影給了他機會。平時身邊發生過很細微的事,他將其放入個人的電影語言之中。觀眾曾經沒有察覺的事,電影重新拿出來讓大家再留意。電影也就變成了某種「發現」。有的人健忘,有的人不提,很多事就這麼過去了。李相日覺得不應如此。

他說日本五六年前的地震核能事件曾經引起很大討論,如今人們好像漸漸將這件事遺忘了。他反對掩蓋過去,藏起前事,更反對用「向前看」或「向前走」來美化那樣的遺忘。

「我不喜歡將曾經發生的事掩蓋過去,當沒發生一樣。」他說日本五六年前的地震核能事件曾經引起很大討論,如今人們好像漸漸將這件事遺忘了。他反對掩蓋過去,藏起前事,更反對用「向前看」或「向前走」來美化那樣的遺忘。「前進和掩蓋是兩種不同的說法。」他不動聲色,但語氣卻不容辯駁。

「可是,如果其他人不想回憶,不想記得,你一定要提醒這些人的話,他們就會覺得是你的錯嘛。」我發現這其中還真存在所謂「人類共性」。李相日在日本也見過類似的場景,有的日本人會說這是無事找事,也有人讓他停下,不要做了。「這樣講的人,他們想法比較自私。」李相日還是沒有生氣。

他同樣也不是抱定反叛心態的人。這些反對遺忘的電影,不是別人不想提,他偏要去拍出來。李相日不是抱着找碴心態出發。有的事雖然過去了,他的電影是為了提醒人們,這樣的事真的發生。希望人們可以醒悟到,世界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世界上真的存在這樣的人。觀眾可以將這些人的感受放在自己身上,去體驗他們經歷的事。

日本導演李相日。
日本導演李相日。

他不想說「我愛妳」

所以他的電影裏,總離不開日本獨有的社會背景、事件或爭議,大約也可看出李相日對日本身份的認同,他的創作也總是以日本為依歸。說到這裏,我很八卦地問他和美國華納兄弟合作拍片的感受如何。「哦,你以為我要進軍海外市場嗎?」他弄清我的用意之後,笑着否定了。

李相日的上一部電影翻拍舊片,老版本的版權歸屬在華納,他的前期製作團隊基本還是日籍專業人士,後期和一些美國行家打了交道。整個過程基本愉快,細節上文化差異卻讓李相日有點介意。「西方人說太多『我愛你』」他笑着搖了搖頭。也對,日本人很難說出口的「愛してる」,在西方人嘴裏會有成千上萬的“I Love You”。李相日不能無視東西方在細節上的差異,這些無法言傳的細節讓他決定還是繼續和日本本國的電影公司合作。不用去外國市場,不用說「愛してる」,李相日說這是他專注在日本的原因。這當然是一句善意的謙遜。

真正的原因,大概是他太愛電影,又太在意日本。李相日的生活裏只有電影。大量閱讀是為了電影,海外奔波也是為了電影。我問他在業餘生活中有什麼嗜好和興趣,他數來數去:「好像全和電影有關。」為此,李相日的太太說他完全不懂享受人生。「你呀,」他想了半天,對着我說,「要不你介紹一些有趣的嗜好給我吧?」

場地提供:登臺 Hotel St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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