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賓州
賓州人常說,有兩個賓夕凡尼亞州—一個是東部以費城為中心的賓州,一個是西賓夕凡尼亞州,那裏除了大城匹茲堡,就是以農業和煤礦業為主的鄉村和經歷製造業沒落的小城鎮,民風和投票傾向與鄰近的俄亥俄州和西弗吉尼亞州更為接近。還有人生造了「Pennsyltucky」一詞來形容賓州兩大城市匹茲堡和費城之間廣袤的T型小城、鄉村地帶,因它的地理、經濟特徵有如美國中西部的農業州肯塔基(Kentucky)。
形容這一T型地帶是「特朗普的王國」並不誇張。最近有ABC電視台記者開車穿越賓州西部,一路上沒有看到一個支持希拉莉的標語,反而見到一名支持者在自家庭院裏豎起巨大的特朗普人像,把房屋漆成美國國旗三色、內里布置成博物館,猶如一座「特朗普神社」,每日有超過一千人前來參觀。「我不在乎他說過什麼(對女性或少數族裔不敬的話),那跟我們的經濟、就業、國家安全無關。」房屋的女主人Leslie Baum Rossi接受訪問時說。
從費城向西北方向驅車約一個半小時,就會到達伯克縣(Berks)的雷丁(Reading)。這個有九萬人口的三線城市,由於一個奇特的原因聞名天下:它是大富翁(monopoly)桌遊裏的鐵路資產所在地。近幾年,雷丁在美國的另一個名聲則不太體面:2011年的官方統計數據顯示,在全美人口超過六萬五千人的城市中,雷丁是最窮的城市,41%的人口生活在美國政府設定的貧困線下(2015年大約每人每年收入11,770美元)。
美國獨立戰爭時,僅雷丁周邊地區的鋼鐵生產量就超過了整個英格蘭。從1810年到1950年,雷丁都是美國前一百大城市。1940年代起,重工業走下坡路,鐵路運輸也隨即衰落。大名鼎鼎的雷丁鐵路公司在1971年破產,資產轉售,1981年運客火車停運,機場也在2004年關閉。雷丁臨近費城、紐約的優勢因交通不便而消弭,經濟一蹶不振。
「這是因為雷丁失去了大量製造業工作。當你同時實施開放邊境和自由貿易,本地年輕人就失去希望。」 47歲的高中教師Jason Valick對端傳媒說。他在當地教授工程學20多年,目睹雷丁幾家鋼鐵工廠和電子零件廠逐一倒閉,希望高中畢業後投身製造業的學生,難覓一職。 Valick在特朗普「將工作帶回美國」、強化邊境、公平貿易的信息中找到共鳴。選前兩日,他在雷丁市中心的共和黨辦公室義務值班,這裏擺滿了共和黨候選人的標語,卻顯得有點冷清,只有他一人駐守。「其他志願者都到街上去敲門了,我們希望把以往不投票的人、曾支持民主黨的藍領選民都發動起來。」Valick說。
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中,賓州流失了大量製造業職位。昔日鋼鐵大城匹茲堡轉型順利,醫療、金融、高等教育等行業欣欣向榮,與第一大城費城一道成為民主黨票倉。然而,二、三線城市沒有大城市豐厚的人力、財務、基礎設施資源,轉型談何容易。今年7月希拉莉到訪賓州西部的小城Johnstown時,特朗普的幕僚Stephen
Miller曾評論說,希拉莉到那兒拉票,簡直像「強盜拜訪受害者」,因克林頓任內簽訂了NAFTA(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是賓州失去製造業職位的罪魁禍首。
賓州還是一個能源大州,雖然煤礦職位大量流失,但製造業和採礦業仍佔總就業人口的 10.1%。民主黨近年抗擊氣候變化、倡議可再生能源的政策,希拉莉競選期間也曾說「將讓煤礦業破產」,讓礦工尤為不滿。對於他們來說,必須為了自己的生計而投特朗普一票。
2016年總統大選體現了美國的城鄉分化,居住在大城市的自由派精英多支持希拉莉(Hillary Clinton),而在小鄉鎮的、受到經濟全球化打擊的居民則與特朗普(Donald Trump)站在同一陣線。全國性的城鄉分野,也微縮在影響大選勝敗的搖擺州、分界州—賓夕凡尼亞(Pennsylvania)。
「雷丁變成全美最窮城市,是由於製造業流失。」在雷丁土生土長的Charles Corbit正在民主黨地方辦公室做義工,這裏離Valick所在的共和黨辦公室隔街相望,他們對貧窮問題有一樣的觀察。1995年以來,雷丁失去了30%的製造業職位,收入中位數下降了6%。
然而,Corbit心目中的解法和Valick截然不同。「提供職業再培訓,推動傳統能源行業向新能源轉型,雷丁就能華麗轉身。」Corbit就是一個在職培訓的受益者,他高中輟學後在器械廠當工人,利用公司的學費減免計劃上學,取得本科學位後進入管理層,如今是一家能源環境諮詢公司的合夥人。
比起共和黨辦公室,民主黨辦公室顯得更加熱火朝天,志願者進進出出,一日內湧進了400個志願者。他們有的負責打電話提醒選民投票,有的拿着選民名單到他們家中敲門。在最後衝刺階段,希拉莉陣營瞄準的是投票歷史斷斷續續、投票熱情不高的選民。普遍認為,本屆大選中民主黨的地方工作做得更細緻,動員能力更佳,與共和黨建制派勢力不和、流失黨內資源的特朗普則在地面戰中落了下風。Valick對此並不擔心,特朗普的大型集會卻總是人氣旺盛,選前一週他在雷丁附近、以生產好時巧克力聞名的城市Hershey,吸引了包括Valick在內的四萬人。
2008年,奧巴馬贏得了雷丁所在的伯克縣,那是1964年以來它首次倒向民主黨。到了2012年,羅姆尼在這裏險勝0.5%。目前民調顯示,希拉莉有微弱的優勢。
今年伯克郡可說是搖擺州中的搖擺郡,歸屬難以預測。這樣一個分裂的賓州,正正是決定大選勝負結果的「tipping point
state」(分界州)。
決定勝負的分界州
所謂關鍵「分界州」,意思是即使特朗普拿下2012年大選中羅姆尼取得的所有州份(包括北卡州、內華達州等兩方支持率幾乎持平的州份),再贏下大搖擺州佛羅里達、俄亥俄,他會取得253張選舉人票—依然未達到能贏得總統之位的270票。特朗普要入主首都華盛頓賓夕凡尼亞大道1600號的白宮,最顯而易見的路徑是:拿下賓夕凡尼亞州。賓州的20張選舉人票僅次於人口最多的搖擺州佛羅里達,是大選中的兵家必爭之地。
選情預測網站538這樣定義分界州:把得到超過270張選舉人票的候選人所需要的州份,按照勝負差距從高到低排列,排名最低的、最險勝的州,就是大選勝負的分界州。每屆大選的分界州都不同,2000年是佛羅里達州,2004年是俄亥俄州,2008年是科羅拉多州。今年,按照538網站的預測,將是賓州。換言之,希拉莉的白宮之路上,賓州將是最後一塊踏腳石,也是阻止特朗普登頂的最後一座防守工事。
自1992年大選克林頓贏得賓州後,賓州從未旁落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手中。然而,538網站分析1992年至2012年六屆大選數據發現,賓州正在以平均每四年0.4%的速率逐漸向共和黨靠攏。在費城周邊區域,民主黨的優勢擴大,得票率從60%上升到63%。但在賓州其他區域,當年克林頓得票率為53%,2012年奧巴馬僅搶下45%。兩個「賓州」的温差達到18個點。
兩方陣營自然洞悉賓州的重要性,大選進入最後倒數,他們都在賓州來回走穴。希拉莉陣營的策略是擴大在匹茲堡、費城周邊的優勢,以彌補在鄉鎮地區的失分。希拉莉和副總統拜登先後到匹茲堡拉票;選前兩日,希拉莉的女兒切爾西(Chelsea Clinton)密鑼緊鼓,一日內在賓州東南部安排五場拉票活動。選前一日,總統奧巴馬、第一夫人米歇爾、克林頓和希拉莉夫婦會在費城一同亮相,是四人首次在大選期間同台,陣營鼎盛絕非巧合,而是力保賓州的戰略。
另一邊廂,極少單獨出席活動的特朗普夫人梅拉尼亞(Melania Trump)破天荒在費城郊區發表演講,吸引眼球;特朗普和副手彭斯(Mike Pence)在選前一週幾乎每日都到賓州T型地區鄉鎮拉票,爭取將支持從西部擴張到中、北部。
根據538網站的估計,目前希拉莉有約75%的機會贏下賓州。
但賓州的一個關鍵變數是,這裏不允許提早投票(early
voting)。在大選最後衝刺階段,選民大多已拿定主意,從政見上說服選民已無太大意義,兩方陣營的着力點變為發動支持者出門投票。
美國大選投票日是星期二,非法定假日,因此一些州份為方便上班族投票,允許提前投票。然而,賓州沒有提前投票的選項,部分支持希拉莉的中低階層工薪一族可能無法抽身投票。而且,近日服務覆蓋費城的賓州東南交通局SEPTA正在罷工,可能持續至大選日,拉低投票率。
新舊賓州
「我怎麼會去投票呢?我要上班。」在雷丁一間廉價服飾店打工的非裔少女Kanye有點不耐煩地對我說,一邊踮着腳、伸長脖子張望。她負責留意是否有顧客行為不檢,例如試圖盜竊。她今年18歲,還在讀高中,肚裏正懷着一個7個月的嬰兒。懷孕後,她休學打工。思考了好一會,她才想起來兩個主要候選人的名字。經濟困難下,社會問題也層出不窮。雷丁每1000名13至19歲的少女中,就有67.8人懷孕分娩,是全國平均數據的2.8倍。高中畢業率只有60%。超過40%的兒童成長在單親家庭中。
社會的惡性循環將低學歷、低收入階層的下一代也拴在了最底層,成為「舊賓州」揮之不去的幽靈。為下一頓飯奔忙的他們,有的根本沒有閒情投票,有的對政治已經絕望。「政治人物都是說說而已,整個系統都是被操縱的。」42歲的雷丁居民Jason Orth沒有讀完初中,曾因鬥毆被判緩刑,他做過汽車修理工,如今在雷丁一家單車店工作。單車店出租生意紅火,不是因為這裏的人們像大城市裏的小資愛騎車通勤,而是不少人無法負擔汽車的費用,需要騎車出行。Orth有六個小孩,其中三個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時薪低於11美元。他認同特朗普的不少政策,但不寄往哪一位總統會想起眷顧並不起眼的雷丁,索性放棄投票。
同時,另一個族群在雷丁尤其活躍—西裔移民。西裔移民最初多是逃離紐約、費城的高物價,而搬到雷丁來的。如今,雷丁的西裔人口超過60%,白人只佔25%,西班牙語的對話和路標幾乎無處不在,讓人有穿越到西語國家的錯覺。這可能也是穿越到美國未來的感覺。
人口學家估計,到了2044年,美國將成為少數族裔佔多數的國家,29%的人口是拉美裔。跟其他製造業式微、人口萎縮的城鎮不同,雷丁近年人口數量反彈,歸因於移民的湧入。
「斗轉星移,那些製造業的職位,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以前人們騎馬,現在我們有汽車,萬物都在變。」選前為希拉莉陣營做義工的Jane Palmer感歎說,幸而有創業開荒精神的移民到雷丁開店,讓小城保住了部分活力,正在一步步邁向「新賓州」。
多米尼加移民Gabrialina Lopez把自家客廳改裝成了志願者中心,每天有45個義工在這裏歇腳,再接着上路挨家挨戶敲門。她說,因特朗普對非法移民強硬政策和對墨西哥的爭議性言論,雷丁的西裔移民大多支持希拉莉。
就在她家客廳裏,Corbit等幾個志願者得知FBI重新調查新一批希拉莉電郵後,決定維持原結論,不予起訴希拉莉,對希拉莉陣營無疑是一大利好。Corbit捧着手機讀《紐約時報》的即時推送,興奮地高聲向人們宣布這一消息,他和Lopez擁抱、互相道賀,長舒一口氣。志願者們約好,大選當晚會在Lopez的客廳歡慶勝利。對於Valick等特朗普的支持者來說,這一消息卻可能是官官相衞、操縱舞弊的又一力證。
如無意外,西裔人口占多數的雷丁市將站在希拉莉一邊, 希拉莉陣營辦公室也順應貼出英、西雙語標語,招攬西裔選票。
伯克縣總體的人口比例卻是翻轉,75%是白人。縣中也有不少發展順利的社區,例如離雷丁五分鐘車程的Wyomissing,人均收入比雷丁高出五萬美元,是白人中產家庭的聚居地、美國夢的樣板社區。出生在雷丁的著名歌星Taylor Swift,就是在Wyomissing長大的。誰也說不清楚,這樣的社區分化是如何形成的。在一些周邊居民看來,雷丁不再是安全、繁榮的好去處,西裔帶來的文化衝擊也讓部分白人原居民擔憂。
無論是希拉莉或特朗普贏得賓州、勝出大選,擺在她或他面前的將是美國人分化的需求和願景。誰能真正帶給雷丁人與遭受同樣挫折的千萬美國人呼喚已久的希望和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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