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騰芳與林佳的相遇,二人各有不同版本。
騰芳又叫了他一聲,他回過神來,就看見了眼前的陌生女子,其實並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於是無可無不可地聳了一下肩。
林佳的說法比較簡單,就是晚上在蘭桂坊喝酒,遇上騰芳,一個人……。當時騰芳穿着黑色短袖連身裙,就是那種去婚禮或喪禮都不會失禮的衣服,頸項上掛了一條長銀鍊,其實這樣的打扮在酒吧裏一點也不亮眼。是騰芳作主動的。騰芳走到穿着白襯衣、深灰西褲的林佳身旁,問,我可以坐下嗎……?
街上的燈火讓騰芳處在背光的位置,其時林佳人有些出神,在想下午遇見的連城,一邊無聊地將白襯衣的衫袖捲起,當騰芳喚他,他抬頭一看,思緒忽然被帶到十四年前初秋的那個星期三晚上。他一直在等候,而她最後並沒有出現……。騰芳又叫了他一聲,他回過神來,就看見了眼前的陌生女子,其實並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於是無可無不可地聳了一下肩。
然後,騰芳就在林佳的身旁坐下。
2 至於騰芳,在她的主觀裏,與林佳的邂逅是有些曲折的,她的記憶從當天下午開始;七月一號,軒尼詩道。
其實事情要從二零一三年的年初開始說起。
3 時間走得有點慢——那是跟之後作比較的說法,現在人們說得最多的就是,日子真的過得好快,轉眼就已經過去了兩年……——冬天好像一直沒有盡頭,忽然就發現身邊有人在討論「佔領」。
騰芳什麼都不知道,只有錯愕。她的店在中環,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社會上的事情原來是跟自己有關係的。她問父親,父親一面倒在罵,措詞用字令她想起祖父說過的歷史故事,那些民國初年的軍閥。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暗暗選了邊站而不自覺。
4 騰芳決定自己看報。多年後第一次翻開報紙,竟忘了油墨會脫色,穿着白襯裙捧着報紙看得入神。她記得那是星期日午後,她一邊悠閒地吃着全日早餐,一邊看那姓戴的和黃姓少年的對談……。
騰芳不明白為什麼事情只有「對」和「不對」,那「好」與「不好」呢?現實裏太多人堅持自己「沒錯」,但所做的事情卻是一點也不好的;對小市民不好,只對自己好。
之後騰芳離開那雅緻的咖啡室,踽踽獨行在下坡路上,毫不在意白裙子前幅一大片印上去的灰黑。人家打量,也不知道那是花紋還是污跡,總之就跟她臉上的迷惘失落,配套似地相稱。
騰芳當時並不知道,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悠閒中去,因為她不能無動於衷。
騰芳上網翻查了這姓戴的和姓黃的資料和新聞,然後帶着二人的觀點去跟父親論辯。父親的反應就是沒有討論的空間。那商討呢?都不可以?就只剩下從上而下的旨意……?
騰芳不明白為什麼事情只有「對」和「不對」,那「好」與「不好」呢?現實裏太多人堅持自己「沒錯」,但所做的事情卻是一點也不好的;對小市民不好,只對自己好。那是自私與不公,難怪這麼多的貧窮。低下階層別無選擇,只能單向地為有權勢財力者的不公義付出代價。
更多的是心靈上的貧乏,像她父親。
騰芳沉思,為什麼我像剛甦醒的人?何時開始,金錢竟可凌駕於從小就學會的正確信念?都是大人教她要遵行的,例如誠實與不可偷盜。
騰芳問,為什麼事情只有物質外在的價值?感情呢?記憶呢?道德價值呢?
父親咆哮,晚晚喝得爛醉的你竟配跟我談道德價值?
首先,騰芳想,我沒爛醉,我酒量比你好,其次就是,會喝醉的就不能談道德?是你老朽還是我叛逆?好,就讓我徹底並義無反顧地年少無知吧。
於是,騰芳參加了集會和遊行,一個人。
5 騰芳的心像漸沸的鍋,有些什麼正要冒出來,是一些詞彙——公民、民主、自主、普選——這些詞彙於騰芳來說是陌生的,如此新鮮,帶着冒險精神,莫名的力量,她深深被吸引。
騰芳不是不知道,她渴求的公平與誠實,首先就要她願意付出,她嚮往的冒險與力量是需要代價的。
最後騰芳只選擇了旁觀的位置。
她曾經嘗試與身邊的朋友討論她憂慮未來正要崩壞的看法,不知道是出於維護身份的虛飾,還是真正的怯懦,對話很快就淪為一場玩笑,或,嘲諷。騰芳不是不知道,她渴求的公平與誠實,首先就要她願意付出,她嚮往的冒險與力量是需要代價的。她害怕「抗爭者」這樣的名號。最後,騰芳自我解說,我還未準備好……。
於是,騰芳確曾參與,但只是遠遠張望。一個人。她缺乏讓她壯膽的伴。
騰芳想,就等我先搬離父親送我的房子再說。
然後,她在遊行隊伍裏遇見了林佳。
6 在遊行隊伍裏,騰芳常常有意無意湊近結成小隊的群眾,老是想造成她跟別人是一夥的錯覺。林佳也是一個人,但他跟騰芳不一樣,他甚至是走在外圍的,他穿着黑色汗衫搭牛仔褲,手上戴着名牌鋼帶潛水錶,沒帶標語不喊口號,神情冷漠,雙手交疊,更像是要回家但被堵在路上的行人。
騰芳甚至聽見身邊的兩個大學生在議論這個掛單的男人,懷疑他是便衣。
開始的時候,騰芳只是基於一點點的好奇,跟在林佳身後。但當二人步伐一致,走走停停地一起經過了五個多小時之後,騰芳錯覺,她和林佳是一夥的。於是當她發現林佳離隊而去,她竟直覺地跟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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