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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革命之歌,我的青春永燃】陳彥斌:你可聽見被壓迫者唱的歌曲?

聽着那些歌時,我慢慢相信只要持續做下去,或許會有什麼感動或改變發生,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被改變的。

端傳媒特約記者 鄒欣寧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1-01

【前言】有沒有一首歌,像鍊金之火,能把虛幻的夢燃燒成具體的形狀?就像20歲的Bob Dylan,他和他的音樂成了一把燎原大火,將摧枯拉朽的舊時代唱垮了台,當諾貝爾文學獎加冕在年邁的搖滾詩人頭上,我們再次知曉,歌也好,詩也罷,偉大的音樂永遠能在人的心裡燃起最猛烈熾熱的火光,從而捲起翻天覆地的革命浪潮。我們採訪了三個人,聽他們說了三段生命故事,見證三首歌如何革命了他們的青春。

陳彥斌,29歲,劇場導演。

你要我談青春革命,這個革命是什麼意思啊?如果你說的革命,是指我的心裏有沒有一種火,那我有,我一直有!

我的革命是從家裏開始的,家庭革命的經驗我超多。小時候我非常純樸,爸媽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不管是學哪一種才藝,我都會開開心心地做。有段時間,我爸一心想訓練我成為網球國手,那是他自己的夢。他直到念體育系才學網球,但是學得很好,可以說是網球天才,可惜開始得太晚,所以把網球夢寄託在我身上。

每次練球,我爸就會放《洛基》的主題曲〈Eye of the Tiger〉。他是Sylvester Stallone的粉絲,我從小就跟他一起看《洛基》系列,所以聽到歌也很激動,但是,電影裏洛基的練習很振奮人心,我練球卻很苦,很不開心。當時對爸爸有很多複雜的感覺,等我念戲劇研究所時,把這些經驗做成獨角戲,沒想到我爸看完後,竟然哭着跟我對不起。我跟爸爸說,已經沒關係了,事情過去了我才會用創作表達出來。

在我記憶中,除了我爸有專屬音樂,其他家人也有各自的主題曲。媽媽的是日劇《阿信》片尾曲〈感恩的心〉,姊姊的歌是另一部日劇《神啊!請多給我一點時間》Luna Sea唱的〈I for You〉。阿嬤常一面編族服、串珠子,一面唱〈馬蘭姑娘〉。還有姑媽,每次陪她去巡田裏種的鳳梨、香蕉等作物,我都會想起交工樂隊的〈菊花夜行軍〉,不知道姑媽是不是也為她熟悉的農作物們一一命名?

〈菊花夜行軍〉是我非常愛的歌,因為裏頭有我喜歡的樂器。我家是阿美族人,雖住在部落,但附近很多漢人,隔壁還有一間宮廟,每次酬神祭典就會吹嗩吶、敲鑼鈸,我第一次聽到就覺得好high,很吵,但很好聽。只要他們演奏,我就會跑到樓下邊聽邊讀書,非常起勁。〈菊花夜行軍〉牽動我的,除了對農業、社會的關心,也包括童年的音樂記憶。

陳彥斌:原住民不能一直奢華地要求所有人的道歉。我們可以不要忘記過去發生的事,但也不能一直覺得別人都虧欠我們。
陳彥斌:「原住民不能一直奢華地要求所有人的道歉。我們可以不要忘記過去發生的事,但也不能一直覺得別人都虧欠我們。」

開始在劇場創作後,〈菊花夜行軍〉的意義就更不同了。我經常反覆聆聽的歌,一首是它,一首是音樂劇《悲慘世界》的〈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我經常跟原住民表演團體合作,去到很多不同部落,不管做田野調查或交朋友,我發現我們面對的困境都一樣,而有些事情,更是從古至今都一樣的,所以才會有被壓迫的人需要唱出這樣的歌。

每當意志消沉的時候,我都會把它們拿出來聽。在金山高中帶原住民藝能班的學生做《鄒先生,Tsou》那段時間,我遭遇滿大的挫折,家裏的狗死了,姑媽的房子被火燒光,爸爸打電話告訴我時,我頭一次聽到他嚎啕大哭,邊哭邊說,「一切都完了,都要從頭來過⋯⋯」

帶學生做戲也不順利。那班學生問題很多,大部分沒有一技之長,還有混幫派、飆車、碰毒品的。原本我很期待透過教學讓自己的後輩跟族人更好,但很快就發現,我沒辦法一個人承擔這些事情。真的很痛苦,每次開車來回台北金山的路上都在想這些。我一直交互聽〈菊花夜行軍〉跟〈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聽着聽着就覺得,真的只能繼續做下去。也許做下去會有什麼感動或改變發生。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被改變的。我好想讓那些學生知道:你值得、你也有權利參與任何事情,特別是藝術──藝術裏頭的美,是任何人都能享受的。

我對那班學生下賭注。我選了班上最壞的小孩當主角,他是所有老師都頭痛的幫派份子,但在我眼中,他只是不愛讀書,但是對朋友忠肝義膽,上表演課時,他可以給最多、也最願意相信、最肯幫助別人。剛開始排戲,學生常吵架,我跟他們說:你們這樣不就跟戲裏的鄒族領袖高一生在白色恐怖時被害的情境一樣?被自己人出賣、不保護彼此,那我們何必做這個戲?我們不只是在表演,而是藉由表演,把高一生快被時代遺忘的精神帶在身上往前走。

這些道理高中生似懂非懂,但我每堂課都講,講到他們聽進去。慢慢地,他們從上課睡覺變成清醒,也不再嘲笑肥胖和遲緩的同學;慢慢地,他們開始會分工合作。演出後的慶功宴,我才知道,那個主角在演出前被其他高中的人堵,他很想鬥,但班上同學一直苦勸他千萬不能打,最後他跟對方說:等我演完再回來找你們。這在幫派是很「俗仔」的行為,但他願意為表演做這麼大的犧牲,我聽的當下真的是很受震撼。

陳彥斌:開始在劇場創作後,〈菊花夜行軍〉的意義就更不同了。我經常反覆聆聽的歌,一首是它,一首是音樂劇《悲慘世界》的〈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陳彥斌:「開始在劇場創作後,〈菊花夜行軍〉的意義就更不同了。我經常反覆聆聽的歌,一首是它,一首是音樂劇《悲慘世界》的〈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對我來說,那是承擔別人生命很重要的一次經驗。更何況是比我年輕的人。我相信表演藝術就是一種革命,它有能力影響人與人的相處。我會記得,聽歌時的我帶着怒氣質疑自己能做什麼,但又想辦法做下去。我要記得,angry原來可以讓我做到這麼多事情,無論是創作或是在世界上有所行動。

身為原住民,我發現我正在面對兩種不同的價值觀。我會看到有些部落的人,生活自給自足,沒有太多慾望,覺得一切夠用就好;無論外在怎麼改變,他們都能找到方式活下去。但從另一個面向,我也看到他們是被剝奪、失去某些權利的一群人。一些年輕的族人會站出來,為部落、為老人家抗爭,但我也發現,現在有種聲音是只要對原住民不利的,大家都很勇於發言,很敢爭取,卻不願承認:其實原住民也有受益的部分。

我有一種想法:原住民不能一直奢華地要求所有人的道歉。我們可以不要忘記過去發生的事,但也不能一直覺得別人都虧欠我們。就像我前陣子去做田野調查,有個阿伯看到我就說,「你是『蕃仔』(閩語),一定會跳『呼嘎嚇嘎』的舞對不對?跳來給我看看。」拜託,什麼呼嘎嚇嘎,我心裏也太不舒服了!雖然很氣,但是我要繼續氣,還是要想:他會這樣叫我是不是因為台語沒有「原住民」的講法?

如果我們原住民真的夠屌,真的把自己當成「人的族群」,那我們就應該也把別人當「人」看,而不只是討公道而已,畢竟,大家都有生活的權利。我想,我會在這些不同的價值觀中努力平衡自處,並且一輩子觀察下去。

陳彥斌的歌單 【我的革命之歌,我的青春永燃】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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