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人人心中都有一間雜貨店:聽老闆講一段,糖與鹹菜的雜貨史

消費習慣隨時代改變,他雖感嘆不知店還能開多久,但小本生意老實做,還照着爸爸時的「賣一打賺兩罐」的原則賺錢。

特約撰稿人 林欣誼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0-28

【作者前言】人人心中都有一間雜貨店,也許是幫媽媽買醬油找零換到的金柑糖、也許是抽抽樂抽到的那尊布袋戲偶、又或者是颱風夜裏買到的那盒火柴,即使我們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但當記憶浮現,總是輕輕牽動起嘴角。這些老雜貨店正一間間消逝中。於是,我們展開全台雜貨店尋旅,走進鄉鎮和小村、山丘部落與平原,進行消失的雜貨考,在店主的百樣人生中,重現一幅關於舊時代、人情物產與風土的地圖。

台中大里老街上的楊勝昌商店。
台中大里老街上的楊勝昌商店。

清末「一府二鹿三艋岬」名聲響亮,其實後頭還接着「四竹塹、五諸羅、六大里杙」,舊名「大里杙」的大里是當年台中最富庶地區,「杙」指綁船的木樁,每天竹筏滿載貨物從鹿港入烏溪(俗稱大肚溪),再沿着寬1公里的大里溪駛進大里。

大里因水運而發展起來,在碼頭和福興宮之間形成一條商家雲集的街市,還有詩句「慶源堂內繁華日/大里杙頭不見天/天地會中豪傑聚/福興廟慶慶豐年」形容當年盛況。

後來陸路發達,大里地位逐漸沒落,不過創立於1880年代、座落大里老街上的楊勝昌商店,至今客人依然絡繹不絕。大家用閩南語叫「楊仔」的楊老闆,雖然67歲了,體魄仍舊很好,一袋30多公斤的米甩上肩,三歲小孫子蹬上摩托車,祖孫倆像郊遊一樣出發了。

大家用閩南語叫「楊仔」的楊老闆。
大家用閩南語叫「楊仔」的楊老闆。

楊老闆不僅能扛米,講起古來更滔滔不絶,他細數家族自清末時落腳大里,阿祖在這條商街租下店面,接着市場的人潮做生意。直到今天,廟前的早市依然熱鬧滾滾,街坊阿伯阿嬸一路從菜市場逛到店裏,買蛋買鹽或提一罐米酒,流連亭仔腳跟楊太太話個家常,才喊聲「好啊來走」離去。

日本時代阿公接手後,用自己名字取作「楊長發商店」,附近五個庄內僅他們一家店,生意興隆,請的伙計多達十幾人,店裏還進口昂貴的日本龜甲萬醬油、森永牛奶糖,與日本清酒、紅酒等。戰末實施糧食配給,那時糖珍貴如黃金,有人要用一甲地跟阿公換一包糖,楊仔笑嘆:「若是換了,這嘛就發財啊。」阿公在地方上有名望,加入商會,修廟丶捐錢都很踴躍,卻因忙得沒日沒夜,39歲就胃出血過世。

爸爸當家時,則經歷了1950、60年代大里的鹹菜鼎盛期;醃漬的粗鹽用量大,當時鹽和菸酒一樣由政府專賣,像他家一樣有「食鹽」牌的店家生意大好。來自台南鹽場的粗鹽,一卡車一卡車用麻布袋裝運進台中的專賣總經銷處,店家去領鹽得開鹽單,他記得家裏租的倉庫光是鹽便可存放3000公斤,可見銷量驚人。

他生動描繪少年時見過家家戶戶做鹹菜的盛況,農家在年尾稻子收割完後種芥菜,過年前收成,曬個一天後放進巨大的杉木桶裏醃漬,一層菜一層鹽,整個人進去用腳踩,再用大石頭壓蓋,三個月後開封。後來農村工業化,這景象只留在隔壁「鹹菜巷」的彩繪裏,台灣也不再產鹽,現在他店裏賣的都是澳洲進口粗鹽了。

楊老闆還說,以前收成的季節,農家一天要煮五頓飯,再用竹籃挑到田裡,叫做「割稻仔飯」,一層飯一層菜一層湯,點心是麵或米苔目,晚餐一定有魚有肉。那時雜貨店生意好,不像後來機械化,「買一罐飲料、兩包菸就去田裡了。」

店內掌櫃塞大鈔的洞。
店內掌櫃塞大鈔的洞。

在這棟百年老屋出生的楊仔,不論從哪個話頭起,都能說出一段關於雜貨典故、歷史與當地風土的故事,儼然活百科,而翻開屬於他自己的記憶,最難忘的莫過於早年常跟着爸爸到台中第一市場補貨,父子各騎一台「雙管腳踏車」(因車體有兩根橫桿而得名)出發,辦好貨,有時自己載、有時請人用俗稱「犁仔卡」的三輪拖車載回來。

每次黃昏出門,回到家已近午夜,他笑說有次他居然騎到睡著,眼睛瞇起來了腳還繼續踩⋯⋯狼狽的還有用箱子套上布袋載回來的雞蛋,常在石頭路上震破一堆,真非今日批發商卡車直送店門口可以比擬。

但爸爸晚年時,因為大批欠款沒收回來,加上身體不好,錢都進了醫院,同時新式超商興起,生意大受衝擊。在低潮時,家裏算命把店名改為「楊勝昌」,有「日日見財」之意,這塊招牌的紅漆現已微微褪色,但當年真替家裏轉了運──在爸爸過世前後的1980年代,大里附近農地蓋起一間間製鞋、五金零件等小工廠,女工們下班後來店裏採買日用雜貨,又帶起一波生意的高峰。

那時他一邊在藥廠上班,每早趕9點上班打卡前得先送幾趟貨,「我進公司以前,店裏差不多就賺一千啊!」

店裏舊檜木櫃上,還掛着昭和年間頒發的「酒類賣上增進」褒狀。
農業時代雜貨店買東西都用記帳,店裡曾經大筆欠款沒收回,後來便掛牌子推廣「現金主義」。

楊仔退伍後出外闖天下,在彰化、大甲、嘉義、和美各地藥廠跟着老藥師當學徒,出師後以獨門配方調出幾支暢銷的藥酒。那段期間,雜貨店全靠太太撐持,街坊鄰居最認得的,也是楊太太那眼尾彎彎的笑容,但回首往事,楊太太停下手中正在餵孫的湯匙,輕輕皺眉說一個人顧店又帶6個孩子,「實在顧不來。」

楊仔把話接下去說,那時大女兒青春期管不動,有天半夜太太急電他,說再不回來孩子就變壞了,他趕緊包袱款款連夜坐野雞車回家,隔天才跟老闆道歉。他回台中進了另一間藥廠,薪水砍半,但如今他臉上堆滿慈祥的皺紋:「錢賺卡少無要緊,家庭愛顧啊。」(編按:意指錢賺少一點沒關係,照顧家庭更要緊。)

兩年前退休後,他和老伴專心顧店、顧孫。坐在門口籐椅上,吹着老街穿過亭仔腳的風,他像是一員大將告老還鄉,從商場回到最熟悉的鄰里小買賣。他小女兒也在店裏幫忙,埋首桌前為成疊信件蓋上郵戳。楊仔說這是「多角經營」,店裏從父親的年代就兼郵政代辦,那時他太太每天都得捧着信走到最近的站等郵車來收,只為方便附近工廠的會計和工人,能安心在下班後到雜貨店寄包現金或信件。

坐在門口籐椅上,吹着老街穿過亭仔腳的風,楊仔從商場回到最熟悉的鄰里小買賣。
坐在門口籐椅上,吹着老街穿過亭仔腳的風,楊仔從商場回到最熟悉的鄰里小買賣。

楊勝昌商店曾經發達富貴,卻始終有着與鄰里相依、親切的日常氣味,老店的外牆仍砌着古早紅磚,二樓保留木格子窗;店面到底一扇門推進去,是堆滿了孫兒玩具的客廳、房間和廚房;店裏舊檜木櫃上,還掛着昭和年間頒發的「酒類賣上增進」褒狀,幾代人的生活都能在裏面找到痕跡。

楊仔指着左鄰右舍說,如果不是九二一震倒不少藥房、米店等老厝,老街的樣子會更完整,從清代的福州磚、日本時代的木材榫接,戰後到現代的水泥樓房,百年的建築風貌都在其中。

消費隨時代改變了,但他們小本生意老實做,還照着爸爸時的「一打賺兩罐」,例如一箱罐頭進貨價500元,店內便一罐賣50元,賣完一箱12罐賺2罐的錢。他雖感嘆不知店還能開多久,但每逢過年,他和太太還是不眠不休地做發粿來賣,兒女們看他們這麼累,「驚到毋敢接」。(編按:意指嚇到不敢接手經營)

然而,彷彿是天性一樣,不用雙手做些東西,沒吃老店做的粿過年,心裏就是有些不對勁,楊仔沒想改變的,或許就是如古早割稻飯般的豐滿與充實吧。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