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一剎，外頭光線透進。
我期待會是工業大廈外的升降機空地，儘管夾雜着機油和後樓梯的垃圾酸臭，仍代表着我重獲自由，終於離開這裏——除了，根本不是這回事。門開一剎，外頭確有光，地上卻也有幾個人的倒影——以國安男為首，幾個凶神惡煞的男子，早就站在門外等候。
他木無表情：「上頭早就指示，你很可能會趁今夜逃走，所以咱們都一直等你出來啊。」我能夠想像，我和德雅自以為逃出虎穴，偷偷摸摸的推開這頁門的畫面是有多可笑。國安男一看手錶：「既然大家都早了起床，也就抓緊時間，開始咱們第一步吧。」
過去九個月，這問題沒有一天不在我腦海裏出現。如果她要生存下去，最好開始習慣這種沒有最荒誕，只有更荒誕的生活。
半小時後，我們又已在車上。這次不是的士，是一輛七人車。
我和德雅被吩咐坐在後排，外頭是觀塘海邊。天邊魚肚白，鯉魚門海峽另一邊的啟德機場已亮起了燈，開始運作了。上前時，德雅在我耳邊問了一句：「怎麼辦？」我沒有告訴她，過去九個月，這問題沒有一天不在我腦海裏出現。如果她要生存下去，最好開始習慣這種沒有最荒誕，只有更荒誕的生活。
我向前座問：「我們要去哪裏？」
我猶記得北京地宮裏，老者向我說：「我想你當特首。」
他停頓，又補充：「不，我想你想當特首。」
於我來說，這是一句沒分別的陳述句。我本來想說對正常人來說，如果有人向你陳述這麼一個句子，大半會大罵「神經病！」，仰或傻眼︰「你不是跟我說話吧？」可當我轉念一想，我才發覺，其實大部分的所謂正常人，所謂的凡人，窮一輩子的命也不會聽到這麼一句說話。這完全是另一個次元的事——而要命的是，經過了風風火火，我知道老者說的是真的。
「為何是我？」我的口唇抖震。
「一直是你，從來都是你。」老者深沉一笑：「抑或一直都不是你，從來都不是你。隨便找一位，都可以。」
當刻的我，不能說明白。
國家就像一隻船，掌舵人換了，甲板上的水手還是依舊地揚帆、繫繩索、擦甲板、煮飯，除非船撞到冰山了，不然船往哪個方向走，下方固有的水手階級還是會確保整隻船的運作。
「就第一步啊。」
國安男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他從倒後鏡中看着我和德雅：「咱們是在說九七後的事情。你知道要在香港當特首，首要條件有四，第一是有關係，第二是有財力，第三是有實際操作的智慧和手段，第四是一二三皆有。」他突然回頭，向我倆豎起四根手指：「四個關係就像一棟建築物的四條基座，每根都重要，缺一不可—」
我忍不住反駁：「而我一樣都沒有，那你們還強求？」
「你先聽我好好說，別打斷。」國安男慢條斯理：「你們在你來自的那個年代，有沒有看過美國總統的選舉？」
我不置可否，答案是當然有的。
他說：「你們有否想過，為何不同一樣的候選人，有些是前議員，有些是大財團老板，有些是搞公益事業，背景如此不同，為何上場後，美國政府的運作還是能夠暢順，就像換湯不換藥，彷彿每個人一坐上總統的位置，就能懂如何做總統的工作，為何呢？」
我冷冷說：「這是因為一整個國家的實際運作不會視乎誰是掌舵人而改變，公務員還是會上班，既定了的規則和制度還是會依從，掌舵人影響的是龐大的政策方向。」
國安男就像找到了志同道合，喜道：「說得太對了！你用掌舵人這詞用得很精準。國家就像一隻船，掌舵人換了，甲板上的水手還是依舊地揚帆、繫繩索、擦甲板、煮飯，除非船撞到冰山了，不然船往哪個方向走，下方固有的水手階級還是會確保整隻船的運作，船還是船，任誰走上掌舵人的位置，船還是會開的，就是這個意思。」
世界上沒人會白紙黑字地告訴你如何去領導一個機構，只是固有的規條和經驗讓你爬到那個位置的時候，很快會學上手。
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不只一個國家，其實大到一家公司的董事高層，小至一間學校的班長選舉，世界上沒人會白紙黑字地告訴你如何去領導一個機構，只是固有的規條和經驗讓你爬到那個位置的時候，很快會學上手。我明白這個意思，可我不明白他跟我說這些的意思。
「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只得一個人，這就是領導人的真諦，所以這人的質素尤其重要。」國安男一邊說，一邊指示司機在迴旋處的那一個方向出去，我認得這裏是灣仔，修頓球場在窗外掠過：「我剛才所說的四大注意重點，就是這個意思，就是能夠讓那看似可有可無的領導人位置變得不可不無。也許任何人坐上去，世界仍會運作，可是你坐上去，世界會因你而改變……咱們到了。」
國安男故弄玄虛一番，車子這時候在一個地下停車場裏停下。我一時間不知道這是在哪裏，搜索記憶，才想起七人車轉進來之前，我們好像是在皇后大道東。這是合和中心。
我和德雅被帶下了車，前三後四，在幾個彪形大漢的「護送」下來到升降機大堂。途上我留意到，停車場中停着幾輛跟我們一樣款色的七人車，我暗地向德雅示意，她面露不解之色。
「叮—」這時候，電梯到了。
只有我、德雅、國安男步進，那些護法都停在電梯外。我看見國安男按下唯一一個可以按動的鍵鈕。
他微笑：「來這，就是提升你的質素的第一步。培訓班。」
升降機門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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