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吃香蕉有益身心,我三天兩日就到街市裏買一梳半梳,當藥食。
街市是個光澄澄鬧哄哄的箱子,沒有了雞鴨鵝,不見得平靜了多少。自從人們發明了「慳電膽」,攤販們頭上臉上的光就偏離了時辰節令,什麼時候看都有點異樣。阿蕉伯端坐在五顏六色一干水果中央,連人帶貨沾了一抹臘色。他賣的蕉,斷斤論兩,一梳四隻拈到秤磅上,「八蚊。」五隻那梳,「十蚊。」漸漸地我就看懂了。新舊長短高矮肥瘦不論,帶青皮的偏熟的,香蕉每隻值兩元,那磅秤,是個儀式。
阿蕉伯不曉得自己叫阿蕉伯,事關鬧哄哄的箱子另一頭一個老嫗也賣蕉。蕉嬸的蕉每份六元,一梳三隻帶點青皮的;或是四五隻靠熟了帶些梅花點的,有時幾隻互不相干但都梅花盛放的,拿橡皮圈束成一梳,「即日吃還是明天後天吃?」阿蕉嬸每回都問,然後給人挑一梳應景的。街市外頭天朗氣清光影實在,我來的時候已經點算過有多少人分吃,「即日吃的。」我說。
幾隻時機成熟的蕉,大樓門外就給行乞朋友摘一隻,他說「THANK YOU」不說謝謝,斷了掌的雙腕該已癒合多年了,比起其他吃食,剝一隻蕉還算是簡易的,能吃進肚子裏的,不用上繳,我看他剝蕉皮剝的很歡快。街尾另一個,缺半支手臂一截小腿,他接過蕉欠一欠身,沒說什麼但眼裏有笑意,香蕉頂肚又安全,我自是曉得。大街轉角那邊還有一個趴在銀行門外的,一隻褲管裏空蕩蕩甚麼都沒有,他自家製的纏了絮布的拐杖就壓在胸骨下,那鐵皮罐子,比誰的都大,方便匆匆的善長亂撒角子,香蕉放進罐子,像紙鎮一樣,鎮住了他自己放置的紙幣。
誰有需要行乞誰沒需要行乞是個複雜事兒。
餘下的兩隻蕉,連同點點梅花,夠我今明兩天。
某夜在街角上喝酒,對街亮晶晶的房地產窗櫥外趴着一個丐婦,同樣亮晶晶的不鏽鋼砵頭跟她那身農村穿戴很不搭配。這等小事,善心的途人是不會在意的,是以每隔一會就聽得角子落在不鏽鋼裏的清脆聲音。座上一個喝酒的,把酒乾了,直直走到婦人跟前,一番說話,婦人就起來撿了砵頭,訕訕地走了。那人回來,打開另一瓶酒。你跟她說了些什麼?沒什麼,他說。又喝了好一會。只是告訴那婦人,你們這些根本不用行乞的人來這裏行乞,還要挑這多洋人出入的地區,讓我們丟臉,明白嗎?就這樣,乞衣婆就走了。有問題嗎?
回家路上我憋着尿繞了一遍附近的行乞熱點,每一家房地產代理都燈光火著,不見丐婦蹤影,也許真的下班了。誰有需要行乞誰沒需要行乞是個複雜事兒,從前我以為家徒四壁不名一文就算是窮人了,豈知活得「中產」但欠人幾百萬的人,比乞丐多得多,西裝革履地行乞,還是行乞。
至於「臉」,白天我見過一個漢子把三個殘障乞丐領到他們的行乞位置上,然後站在街角上抽一根555,才揚長而去。
這個人沒讓我丟臉,我也沒弄丟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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