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騰芳打從開始就沒有拒絕薩巴多,她以為自己很軟弱,無論是身體或是精神狀態,她害怕想像缺了薩巴多的幫助與照顧。薩巴多就這樣成為騰芳的親密男友。
而騰芳就這樣一直在休養;更正確的說法是,一直在偽裝為仍未復元的人。薩巴多成為騰芳的監護人,他跟每一個問起騰芳的人說,她受到的打擊太大,需要長久的休息,請不要打擾她……。他照顧並且管理騰芳的生活與娛樂,於是騰芳成為素食者,當然也不再喝酒,深居簡出,每週一次到鄉間散步,每日黃昏在朝西的房子裏聽古典室樂。騰芳沒有抗拒。
騰芳明白不抗拒是最省氣力的,她自覺無力招架,一切都是將錯就錯。騰芳不知道的是,她不是驚惶,其實是倦怠;懶。懶得把錯的事情重新弄對。
鏡子裏的騰芳雙目無神,未致枯槁,但失去光采,的確像極仍未復元的重症病人。
2 騰芳徹底忘了香港,忘了只要她能正常呼吸與行走,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回去。回去之後,重新開始。騰芳忘了她的能力、膽識與渴望。
直至她在薩巴多的神情中看出煩厭。
鏡子裏的騰芳雙目無神,未致枯槁,但失去光采,的確像極仍未復元的重症病人。
騰芳想,如果我連薩巴多的女友都無法勝任,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3 騰芳在薩巴多上班之後,偷偷溜出去。薩巴多沒給她鎖匙,她想了一下,最後決定用膠帶封住門鎖搭上的位置,大門關上,但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打開。當騰芳做了這樣的事情,就像長久的麻痺終於解除,覺得身體猶如注入強度的咖啡因。騰芳腳步輕盈下樓,帶着從薩巴多銀包偷來的錢——錢確曾令騰芳想起香港,不過很快就放棄再想,太麻煩了——她去了百貨公司,買了一管口紅,又去小酒吧吃了一片薄牛扒,喝了半杯紅酒,然後匆匆在薩巴多下班之前趕回家去。
那天晚上薩巴多充滿熱情,不停說,很高興騰芳恢復了精神和狀態。
後來騰芳乾脆找鎖匠上門去配了鎖匙,自己帶着。
騰芳知道,薩巴多已經上癮。薩巴多的生活已不能失去騰芳,如果騰芳離去,他的生活將會變得毫無意義。
4 騰芳每天偷偷溜出去,像逃學的孩子。日落之前,就像受了天神咒詛的謫仙,無可推諉地回到薩巴多那所朝西的房子,放上古典室樂的唱片,等著薩巴多回來。
有一天,薩巴多早了下班……。
騰芳在街道上被猶如失子瘋婦的薩巴多逮住。
薩巴多的反應就似是酗酒且有著暴力傾向的人,他在盛怒中召來鎖匠將大門門鎖更換,強調這一切都是為了騰芳,騰芳必須好好靜養。
騰芳知道,薩巴多已經上癮。薩巴多的生活已不能失去騰芳,如果騰芳離去,他的生活將會變得毫無意義。他的生活本來就乏味,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他不覺得有問題,直至他成為騰芳的男友,找到了照顧者的角色。他是堅決不願失去騰芳的,他回不去了。他堅持騰芳仍未復元,他堅持騰芳需要他的照顧。騰芳知道,薩巴多不會放過她。
騰芳終於想起香港,也就是原來的生活;單調、瑣碎、沉悶,並且孤獨,但所有都是出於自己的選擇。直接點說就是,騰芳終於感受到當下的危險。
5 如今騰芳寸步難行。她開始認真學習西班牙語,薩巴多很高興,他喜歡騰芳以他的母語和他談情說愛。但他不允許教授西班牙語的人登門,他為騰芳找來函授課程的教材。騰芳乖乖就範,一如薩巴多是將她自困境中拯救出來的人,並且他是唯一的。
然後騰芳提出要去胡伊伊省找林佳。在薩巴多的認知裡,林佳是騰芳的哥哥,騰芳要找他天經地義,而且騰芳能說出「聖薩爾瓦多—德胡胡伊」這種非遊客能記住的名字,可見真有其事。只是,為什麼是今天?
騰芳以不算流暢但通順的西班牙語對薩巴多說,我的理智明白哥哥已經死去,他被拐到遙遠的地方,慘遭殺害,我想憑弔,一種記念。情真意切。騰芳知道,在她裏面潛睡著能令事情發生或改變軌道的因子甦醒過來了。當她知道薩巴多為了減少她和其他人接觸的機會,拒絕搭乘飛機和火車,她將對他的輕蔑掩藏得很好,就算如今她看他如蟲子,她都能擺出敬重他的樣子。
薩巴多收拾行李,向文化部請了假,帶着騰芳,駕着車子北上。薩巴多在出發的時候對騰芳說,這將會是一次漫長的旅程。
騰芳答,是的。
騰芳認得,很久很久以前,在蘭桂坊上的花檔也賣山草藥,她見過,祖母教她辨認。
6 越往北走,遊客和外地人越少。
阿根廷公路路邊長滿車前草,騰芳認得,很久很久以前,在蘭桂坊上的花檔也賣山草藥,她見過,祖母教她辨認。騰芳像小女孩一樣收集車前草的果實,薩巴多看着歡喜,他不知道車前草是瀉藥。
他們來到一間可以上網的咖啡店,薩巴多無可避免地要去購買補給品,就在咖啡店的旁邊,他問騰芳,我回來的時候還會見到你嗎?騰芳說,當然。情真意切。騰芳用調羹將車前草的果實研碎,倒進薩巴多的果汁裏。
車子離開了大概二十分鐘就折返咖啡店,薩巴多一邊對騰芳說抱歉一邊衝進洗手間。她有足夠時間上網查找到當天連城為他們安排的旅行社,並且撥了一通對方付費的電話給張經理。
騰芳下線時被網頁上的新聞吸引了視線,她看了好一會才能相信那是香港,那畫面實在太超現實,居然整段干諾道中上都是人和帳幕……。
7 薩巴多的腹瀉情況嚴重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只好和騰芳在咖啡店兼營的小旅舍住下來。
張經理安排的人馬第二天早上就來到,那是貨真價實的巴西華人黑幫,他們將手提電話遞給騰芳,騰芳聽見電話那頭傳來歐陽小灰的聲音,只覺得恍如隔世。騰芳差不多哭出來,她跟小灰說,一定要找到林佳,要讓他知道發生在香港的事情……。
薩巴多追在眾人身後,雖然他聽不懂普通話,但也很快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仍然虛弱,但強烈的憤怒與恨意,令他有足夠的力量將騰芳推出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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