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整個畫面就是一抹鮮紅,彷彿一顆心在微微顫動,或是紅玫瑰花瓣的特寫,待鏡頭拉開,才知道那是女主角穿在身上的紅裙。毫不吝嗇的紅、奪目的美術與用色,一看已知是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台譯阿莫多瓦)的個人標記了。《Julieta》(港譯《胡莉糊濤》,台譯《沈默茱麗葉》)由紅色開始,也是在烘托女主角 Julieta 的心情,她正在滿心歡喜收拾行李,計劃跟男友 Lorenzo 離開西班牙,搬到葡萄牙去,開展新生活。房子的飯廳也有一面牆漆上了囂張的紅色。
《Runaway》
作者:Alice Munro
出版:Vintage
出版時間:2005年11月
《Julieta》改編自加拿大作家艾麗斯芒羅(Alice Munro, 台譯艾莉絲孟若)的三個短篇小說──〈機遇〉(Chance,或譯〈冒險〉)、〈快了〉(Soon,或譯〈不久〉)與〈沉默〉(Silence),這三個獨立成章但互相關連的故事,收錄於《出走》(Runaway)小說集內,描述女主角由一開始對生命有着熱切盼望,到最終走向失望、沉默的過程。芒羅的小說敘事跳躍、行文調子偏冷,精彩之處並非表面的驚濤駭浪,而是底下的暗湧,三個短篇都只提供了主角生命中的若干碎片,而且並非順序,要求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行拼圖。據知電影本來就叫《沉默》,把女主角跟女兒 Antia 失聯多年的部分變成故事主線,然而由艾慕杜華拍成電影,把故事背景搬到西班牙,就注定跟原著貌合神離。
據知電影本來就叫《沉默》,把女主角跟女兒 Antia 失聯多年的部分變成故事主線,然而由艾慕杜華拍成電影,把故事背景搬到西班牙,就注定跟原著貌合神離。
艾慕杜華和西班牙的熱,芒羅和加拿大的冷,本來就南轅北轍。電影把故事拍成通俗劇,把文字的空白處填上飽滿的顏色,加入奇情的戲劇性處理,大抵會令芒羅的讀者不滿了。艾慕杜華改編芒羅的原因,除了他自己說很喜歡她的小說,很可能是因為從故事裏發展出來的罪咎主題。
《Julieta》
導演: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
上映時間:2016年9月(香港)
發行:安樂影片
女主角對年輕時在火車上偶遇的陌生漢,對情人 Xoan,都有一份罪咎感,她的悲傷遭遇,就成為了女兒口中的「罪有應得」,而女兒亦在罪咎之中度過了青春期。電影以 Julieta 給女兒寫信倒敘往事來開展劇情,卻因此無法仔細交代母女關係糾結變壞的過程,Julieta 當時抑鬱喪志,根本沒注意到女兒也活在痛苦與自責之中。而她沒有讓女兒出席父親喪禮的原因,也不及原著來得具說服力。
電影的後半,除了個別情節依稀可辨,已跟芒羅的小說世界漸行漸遠。或許艾慕杜華其實更鍾情於派翠西亞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筆下的懸疑與驚悚,連戲裏對白也忍不住提到了她的名字,拍火車場面也是想着《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吧。
如果說艾慕杜華前作《I'm So Excited》(港譯《High爆雲霄》,台譯《飛常性奮!》)似是他拍來自娛之作(他自己應該玩得很開心,觀眾卻未必受落),這次拍《Julieta》就回到了他曾經最拿手的女性題材,講女性的命運與母親的心結。艾慕杜華還是喜歡去拍世俗不容的感情關係。Xoan 在妻子Ana病重時邂逅 Julieta,就招來女傭 Marian 對 Julieta 的白眼。Julieta 父親在母親 Sara 患病時搭上外籍幫傭 Sanáa,亦令父女之間生了嫌隙。女兒 Antia 原來也有一段隱密的感情。Sanáa 是 Sara 的替身,做陶瓷雕塑的 Ava 也是 Ana 的替身,從名字的安排已能猜到導演的用意(電影並沒有沿用原著的角色名字)。而女傭 Marian(由艾慕杜華一手發掘的愛將 Rossy de Palma 飾演)更是充滿扭曲的心事,暗暗自居大宅女主人(穿上 Xoan 的襯衣),企圖左右別人的命運。
這次拍《Julieta》就回到了他曾經最拿手的女性題材,講女性的命運與母親的心結。艾慕杜華還是喜歡去拍世俗不容的感情關係。
當然不能不提到片中講究的用色。除了電影開頭已是張揚的紅色,女主角坐下來寫信給女兒憶述前事的一幕,也刻意把生日卡上的鮮紅紙樹置於前景。她開車前往庇里牛斯山去找靈修中的女兒,畫面就是一輛紅色房車全速前進。守候女兒的三個生日,頭一個蛋糕也是誇張的鮮紅,然後一年比一年暗淡,最後一年已變了巧克力。
除了紅色,還有奪目的藍。藍色信封藏着 Julieta 對女兒的思念。年輕的 Julieta 初見 Xoan,就穿了鮮藍色的毛衣。藍,也是大海的顏色。艾慕杜華由兩位女演員演繹 Julieta 的兩個階段,而兩個 Julieta,年輕的多穿藍色,年長的則多穿紅衣,亦是以顏色標誌角色生命的不同階段。
Julieta當代課老師,在課堂講解《奧德賽》故事的一場戲,提及女神 Calypso欲留住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不只同衾共枕,還贈予不老及永生,但尤利西斯還是拒絕了,回到了大海繼續冒險。Calypso 與尤利西斯的故事,正好對應 Julieta 與 Xoan的關係。Xoan出海遇險,畫面配上 Julieta 做菜時打蛋汁,在鍋裏翻轉蛋皮的鏡頭,巧妙暗喻巨浪翻船的結局。艾慕杜華就是擅長用畫面上的細節呼應故事,連角色手上拿着的書,往往都別有含義。在《The Skin I Live In》(港譯《我的華麗皮囊》,台譯《切膚慾謀》),主角的禁室裏已出現了芒羅《出走》一書的西班牙版,暗示出走的欲望。《Julieta》開場不久,女主角收拾行李,就從書架拿出了 Marguerite Duras 的《愛》(L'Amour),以書名暗示她當時的心境。而在回憶片段裏,她在火車上看書,看的是 Albin Lesky 的《希臘悲劇》(La Tragedia Griega),也預示了後來的火車意外,以至她跟 Xoan 及女兒的悲劇命運。
艾慕杜華就是擅長用畫面上的細節呼應故事,連角色手上拿着的書,往往都別有含義。
芒羅的原著是開放式結局,Julieta 還是盼望知道女兒的消息,卻並不太激切,甚至認為,對女兒來說,她「一點用處也沒有」。電影卻仍懷着希望,芒羅的冷,被艾慕杜華和西班牙的熱情中和了,不單安排 Julieta 遇上 Lorenzo 這個可以付託餘生的伴侶,也為故事留下了相對光明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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