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爸爸,我為什麼沒有黑人朋友

出生成長都在外的華裔小孩,會被另一個「祖國」完全擁抱,不被視作異鄉人麼?

林垚

刊登於 2016-09-20

孩子在澳洲一個公園玩樂。
孩子在澳洲一個公園玩樂。

1

暑假裏的某天,陪林寶去公園玩。走在路上,她忽然說:「爸爸,我不喜歡自己的名字。」

我心裏一咯噔,卻又覺得自己彷彿早就在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為什麼不喜歡呢?」

「因為它不好聽。」

「哦?那你覺得哪些名字好聽呢?」

「Sophia、Cecelia、Rebecca、Emily、Anna、Elsa……這些名字都好聽。但是Bumo不好聽,怪怪的。」

「怎麼會?你知道嗎,Bumo這個名字不但好聽,而且別緻。」

「『別緻』是什麼意思——『different』?」

「Not different, but special – and unique. 你看,你的朋友裏有兩個Sophia、兩個Emily,是不是很容易搞混呀?而且不像這些常見的英文名字,Bumo是有特別含義的。」

「什麼特別含義呀?」她抬頭望着我。

我於是給她講《靈烏賦》的故事,看到她眼裏逐漸放出光芒。「這就是爸爸給你起名『不默』的原因。爸爸希望你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勇敢的人,希望你長大後,在面對不公正的事情時,能夠站出來,發出你的聲音,為被欺侮的人主持公道。」

林寶點點頭,想了想,又說:「爸爸,我覺得我現在還不夠勇敢。我有點害怕,可以等長大以後再勇敢起來嗎?」

「當然啦!」我忍不住笑了,蹲下來吻了吻她的面頰,狠狠地摟住她,「當然啦,我親愛的寶貝。爸爸的意思並不是要讓你現在就承擔起這樣的重擔。我們每個人都有害怕、不夠勇敢的時候,就算大人——包括爸爸——也是一樣的。正因為這樣,這個名字才會給你額外的勇氣和力量,對不對?」

「嗯,」林寶也摟緊了我,「謝謝爸爸,我喜歡這個名字。」

2

不,這並不是一個「happy ending」式的故事。對林寶這樣在美國出生成長的華裔孩子來說,名字只是往後種種困擾的開端。

其實早在一歲多時,她就對身份認同問題有了隱約的意識,比如在公立圖書館裏,她會很自然地拿起一本封面上畫着一位華裔小女孩的童書,指着說「這就是我」——儘管那時她還不識字,我們也從未向她提示過不同族群的外貌差別。但是隨着她的長大,這個問題漸漸變得無可迴避。

前些天視頻聊天時,愛人告訴我,林寶向她抱怨自己的頭髮是黑色的,問我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我說可以給她看動畫片《花木蘭》,以及人物形象更為多元的童書,試試能否沖淡市面上無所不在的「金髮碧眼公主」的影響。也可以在講睡前故事時,抽出她愛的那本太空探秘:「你知道宇宙是什麼顏色的嗎?是呀,宇宙是廣袤深邃的黑色,只有黑得這樣幽遠,這樣沉鬱,才能藏得下大大小小無窮無盡的奧秘。你看,你的頭髮,正是宇宙的顏色。」

但這也只是權宜之計,主流文化之強大(包括《花木蘭》中充斥着東方主義審美情趣的人物造型),怎麼可能是我們一己之力能夠抵禦得了的。何況我也擔心她的同學之間是否存在有意無意的種族歧視,才會令她對與自己亞裔身份相關的一切,包括名字和髮色,這麼早產生懷疑。

我們的一位美籍韓裔朋友,今年從耶魯本科畢業,到中部某州工作。她在電話裏向我愛人訴苦,中部相比於東岸,職場相比於校園,種族意識判若霄壤,對她的敵意、冒犯與排斥彷彿構成當地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令她無所適從。

林寶是從心裏把美國當成她的祖國的。她會對爸爸媽媽說:「我想去中國玩,但是只能去兩個星期,最多四個星期,然後就要回到美國來。」

但是她認定的祖國,會有一天完完全全地擁抱她和所有像她這樣的孩子,不再視她們為永遠的異鄉人嗎?

3

林寶是個心思細膩的孩子。這一點不僅僅體現在對自己的亞裔身份。 前兩天她發來一條微信語音,沒頭沒腦的:「爸爸,我為什麼沒有黑人朋友呀?」

我開始沒聽清,問是怎麼回事。一會兒愛人回話說,剛才送林寶去學校的路上,她忽然提出這個問題,愛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於是讓她問爸爸。

我愣了一下,使勁想了想,才意識到我們其實是有黑人朋友的。林寶以前的託兒所老師,收養了幾個孩子都是黑人,其中還沒成年的兩個女孩課餘時間都在託兒所裏幫忙,和林寶特別親近;託兒所的一位代課老師來自南非,平時一邊自學法語、護士和法律課程,一邊拉扯一兒一女,去年產下第三個寶寶時,我們帶着林寶去探望過;愛人剛到耶魯時,英語班上有一位加納同學,暑假去海灘玩時還與他和他的妻兒一道,在燈塔下聊得盡興。

但是我們平時太忙,疏忽了和這些老朋友的聯絡,以至於遇到提問,還要使勁想一想,才能記起她們的存在。而除了這些老朋友之外,我們在紐黑文的日常生活圈子——所住社區的鄰居、林寶的幼兒園班上、耶魯的博士生群體——確實很少發現黑人的身影。

隔天,愛人開車帶林寶去遠郊的公園參加一個大型遊樂活動。據說林寶又在玩到興頭上時,停下來憂心忡忡地問:「媽媽,為什麼這個公園裏一個黑人小朋友都沒有?」

地球這頭的我又驕傲又難過。驕傲於林寶的善良與敏感,難過於我們對階層分化與種族再隔離大潮的無力與無所作為。愛人準備週末帶林寶去拜訪她的黑人朋友,但我們也知道,真正應該做的遠不止此。

編按:本文原以《林寶的身份政治》為題,刊登於作者博客。經作者授權端傳媒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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