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徐沛然:十五年過去了,西方為何持續製造恐怖主義?

與其將焦點針對伊斯蘭世界,輕率地歸咎於文明或文化衝突,我們不如回顧所謂的「西方世界」,在這15年裡面做了些什麼事?

刊登於 2016-09-14

2001年9月11日,美國世貿中心遭客機撞擊後崩塌。
2001年9月11日,美國世貿中心遭客機撞擊後崩塌。

15年前的9月11日,紐約知名地標雙子星大廈,在煙塵與火焰中頹然倒塌。這個畫面透過媒體傳送,震撼了全世界,也宣示著「恐怖主義」正式成為新的全球政治議題,強烈地影響了後911的國際局勢。

當年美國總統小布殊(George W. Bush,小布希)強勢推動「反恐戰爭」(War on Terror),將恐怖主義視為美國首要的打擊對象。然而,15年來,這個世界沒有變得更安全。軍事行動雖然抓到了策劃 911行動的阿爾蓋達組織(Al-Qaeda,蓋達)首腦本拉登(Osama bin Laden,賓拉登),但阿爾蓋達組織並未因此消滅。

甚至,近年新興的伊斯蘭國(ISIS)更是大張旗鼓地招兵買馬、擴張地盤,並於世界各地策劃多起襲擊行動,包括在土耳其造成超過200人死亡的炸彈攻擊。而2015年1月7日,法國的政治諷刺雜誌《查理週刊》(Charlie Hebdo)總部遭到槍手襲擊,在事件現場造成 12人死亡 11人受傷。槍手被指認為激進派穆斯林,而《查理週刊》遇襲事件被視為相當於法國版的 911 事件。

文化衝突論的侷限

對於近年來發生的「恐怖攻擊」行動,我們還可以持續列下去,突尼西亞、肯亞、比利時、利比亞、波士頓、阿富汗、也門(葉門)……而這些受到矚目的恐怖攻擊行動,經常直接和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組織,又稱為「原教旨主義」團體扯上關係。於是一般就會解讀為伊斯蘭世界「仇恨西方」。

委婉一些的說法是「文明衝突」,或是「生活文化」上的差別;直接一點就是認為伊斯蘭信仰落後、不文明、暴力、不民主、不重視人權。在這種詮釋框架下,似乎衝突因素內嵌於西方和伊斯蘭的文化與信仰中,以至於不可避免,而「西方文明」則代表一種更為優越的,更值得追求的文化。

首先,直接將「恐怖主義」和伊斯蘭信仰,和穆斯林劃上等號的談法相當有問題。根據歐洲刑警組織(Europol)2014年發布的《歐盟恐怖主義現況與趨勢報告》(EU Terrorism Situation and Trend Report 2014)指出,歐洲絕大部分的恐怖襲擊來自於分離主義團體。以2013年為例,歐洲發生了152起恐怖攻擊事件,只有2起為「宗教性動機」,而有84起是基於國族主義或分離主義信念。

同時,這些恐怖攻擊事件在媒體的呈現上,往往也會特別突顯嫌犯的穆斯林背景,強化刻板印象。舉例來說,2011年歐洲最大的恐怖攻擊事件為挪威的安德斯‧布雷維克(Anders Breivik),他一共殺害了77人。在其公開聲明中,他反對穆斯林、反對移民,並支持「基督教歐洲」(Christian Europe),但安德斯並不會被標示為「基督徒恐怖分子」,或是「白人恐怖分子」。

就算我們先姑且不論這種粗糙的「西方 VS. 伊斯蘭」的對立命題是否合理。所謂文明衝突必然性的說法,也不符合歷史事實。實際上不同文化與信仰的人們在各地都經常混居,即便不是毫無嫌隙,但也很少演變成武裝衝突。人們不會僅僅因為「生活文化」的不同而發動戰爭,或是採取自殺攻擊;激烈的手段背後總是有著其他更重要的因素。

所以,與其將焦點針對伊斯蘭世界,問說15年過去了,他們為什麼依舊恨西方?並輕率地歸咎於文明或文化衝突,我們不如試著回顧所謂的「西方世界」,在這15年裡面做了些什麼事?也許可以更清楚為何恐怖主義源源不絕的原因。

阿富汗與伊拉克戰爭

911事件的發動者指向阿爾蓋達組織,阿爾蓋達組織總部則被認為在阿富汗境內,而當時阿富汗的塔利班(Taliban)政權被認為包庇阿爾蓋達組織。在要求塔利班交出阿爾蓋達組織高層交涉未果後,2001年10月,以美國和英國為首的聯軍,攻入了阿富汗,並在短短一個多月內就攻下首都喀布爾。

然而,塔利班並未就此潰散,他們躲入山區深處的根據地,持續不斷地發動小規模武裝行動,美國就此陷入了另一個越戰泥沼。美國駐軍人數最高峰為2010年,曾經超過10萬名士兵駐紮於阿富汗,如今縮減至不到1萬人。自2001年至今,美國政府投入了超過三千億美元於阿富汗的軍事行動,也數度打算撤軍,但棘手的情勢讓美軍遲遲無法撤離。

2003年3月,美國以「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之名,和英國共同出兵攻打伊拉克,並拉下伊拉克總統侯賽因(海珊)。然而,一直到2011年12月,美軍撤兵為止,並沒有找到當初言之鑿鑿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今年7月,英國政府的伊拉克戰爭調查委員會(Iraq Inquiry)的報告出爐,該報告認為當年英國首相貝理雅(Tony Blair,布萊爾)和美國總統小布殊,過度誇大伊拉克的威脅,並無視聯合國的意見,強行發動一場「不必要的戰爭」。

這些戰爭不僅沒有為當地民眾帶來長治久安的生活,更造成大量平民死傷。根據2015年發表的《死亡數字:10年之反恐戰爭傷亡統計》報告中指出,在美國主導的反恐戰爭下,一共造成了伊拉克100萬平民死亡、阿富汗22萬平民死亡、巴基斯坦8萬平民死亡。他們指出,儘管難以精確統計,但這三國加總起來的死亡人數不太可能低於100萬人。而這還是相對保守的估計數字,戰爭中流離失所的數百萬難民,其死傷更難納入統計。

無人機轟炸的倫理問題

在這些戰爭中,特別引起倫理抨擊的,是對無人飛行載具(Unmanned Aerial Vehicle, UAV)的大量使用。UAV 俗稱無人飛機或無人機,可由駕駛員遠端操作。早在一次大戰期間就發明了UAV,主要用於偵查行動。直到冷戰結束後,UAV技術成熟,才開始量產攻擊用途的無人機。

自2004年起,在美國中央情報局(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CIA)特別行動小組主導下,美國於巴基斯坦西北部,開始執行無人飛機轟炸行動,並擴及到阿富汗、伊拉克、也門、索馬里(索馬利亞),以及利比亞等國。美國政府原本一再否認無人機的攻擊行動,直到2012年1月,總統歐巴馬才正式承認此事。

根據英國獨立媒體《新聞調查局》(Bureau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的專題報導指出,自2004年起,美國針對巴基斯坦使用無人轟炸機攻擊近400次,其中轟炸的目標有60%以上是民宅,甚至包括學校,至今已經造成2379人死亡,但當中只有84人事後確認為阿爾蓋達組織的武裝分子,僅佔總死亡人數約4%。反過來說,以反恐戰爭之名的無人機空襲行動,至少造成上千名巴基斯坦的無辜平民死亡。

巴基斯坦總理曾多次表示抗議,但未能阻止美國的轟炸行動。人權團體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的專員也在媒體表示,他們曾多次目擊美軍以反恐戰爭之名針對平民的殺戮行動,美國的作法恐怕已經觸犯國際法中的戰爭罪。

利比亞與敘利亞的代理人戰爭

2010年11月底,北非突尼西亞爆發了民眾的反政府示威,最終導致政權垮台,被稱為「茉莉花革命」。此一效應在短時間內擴散到其他阿拉伯國家,包括埃及、敘利亞、利比亞、也門、阿爾及利亞等國均引發類似抗議效應,甚至在埃及直接造成政權更替,史稱「阿拉伯之春」。然而,春天沒有這麼容易來臨,既有政權的鎮壓,讓這些國家陷入政治社會動盪,也給了「外來勢力」更多介入的機會。

2011年2月,統治利比亞長達42年之久的軍事強人卡達菲(Gaddafi,格達費),和反對派爆發武裝衝突。歐美各國長年來將卡達菲視為眼中釘,亦把握此機會,一方面迅速承認反對派政府的合法性;另一方面由法國率先發難,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接手,以保護民眾之名,對卡達菲政權展開軍事行動,並支援反對派勢力。

從3月到10月之間,北約一共發動了2.6萬架次的空襲。10月20日,卡達菲於交火時遭到擊斃。然而其政權的瓦解,反而讓利比亞陷入國內各武裝組織相互攻擊的混亂狀況,也給了新興的伊斯蘭國在當地發展的機會。如今的利比亞已經成為伊斯蘭國組織在北非的主要據點,也是區域和平的不定時炸彈。

類似狀況也發生在敘利亞,在2011年初,示威者陸續上街頭要求政治改革和公民權利,遭到執政的阿薩德政府強硬回應,甚至造成平民死傷。2011年7月,部分軍隊宣布成立敘利亞自由軍(Free Syrian Army),和其餘反對派組織合作,展開至今未休的敘利亞內戰。隨著時間發展,敘利亞內戰變得更加複雜。利比亞率先表示支持敘利亞自由軍,並提供他們武裝和訓練。另外,法國與英國也表示將協助敘利亞自由軍。

之後伊斯蘭國崛起,並參與敘利亞內戰,狀況變得更複雜。美國於2014年9月開始轟炸敘利亞境內的政府軍和伊斯蘭國領地。2015年9月,俄羅斯表態支持敘利亞政府,認為應由敘利亞政府來穩定國內局勢,並開始空襲包括伊斯蘭國在內的反政府勢力。然後就是我們所知道的,大批敘利亞平民冒險逃出家園,成為中東、北非歐洲各國的難民人道危機。

歐美列強的代理人戰爭,在加上伊斯蘭國、庫爾德族(庫德族)、阿爾蓋達組織分支等境內武裝勢力,卡塔爾(卡達)、土耳其、沙地阿拉伯(沙烏地阿拉伯)等不同派系的資金流入,讓敘利亞內戰成為一場無比複雜且難以收拾的僵局。

西方培育的「恐怖主義者」

這些恐怖組織如何崛起?他們的資源與武器又從何而來?1979年,時值冷戰期間,蘇聯入侵阿富汗。美國相中了阿富汗當地的伊斯蘭反抗勢力,由中央情報局在巴基斯坦培訓了超過10萬名的伊斯蘭聖戰士,並提供他們資金與武裝,以對抗蘇聯。隨著蘇聯撤出阿富汗,以及冷戰的終結,這些武裝分子當中,開始有人將矛頭對準美國。冷戰時被美國宣傳為英勇對抗蘇聯的「自由戰士」,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威脅世界和平的「恐怖份子」,而其中一個人就叫做本拉登。如同大家所熟知,他之後建立了阿爾蓋達組織,並策劃了911事件。

近年來新興的恐怖組織伊斯蘭國,其組織創始成員來源複雜,其中包含因理念更為激進化而脫離的阿爾蓋達組織前分支。另外,也包含了部分由敘利亞的反對派轉而加入伊斯蘭國的武裝勢力。

在敘利亞內戰開始之初,美國就曾經在約旦的軍事基地祕密訓練敘利亞反對派,並透過土耳其、約旦和利比亞提供敘利亞反對派武裝與資金,希望藉此能以「民間」的力量推翻阿薩德政府。而這些受訓練的武裝分子和其武器,也就隨著轉投陣營的反對派,部分轉移到伊斯蘭國手中。這就是日前《維基解密》(Wikileaks)所爆料,在美國總統候選人希拉莉(希拉蕊)擔任國務卿時,美國提供武器給伊斯蘭國的過程

不管是阿爾蓋達組織或是伊斯蘭國,這些所謂的「基本教義派」、「原教旨主義」,在動盪的環境中崛起,又因為種種複雜的因素而被利用、扶持茁壯,最終反咬一口。這是以美國政府為首,數十年來採用秘密工作以操控世界政局帶來的後遺症之一。然而這後遺症的代價卻又得由一般民眾來承擔。

海盜與皇帝,不止息的恐怖主義

911事件造成2996人死亡,毋庸置疑是樁慘劇。然而,在911之後,因美國反恐戰爭而死亡的上百萬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的無辜平民,難道就只是統計數據嗎?人命當然不能量化比較,但我們同樣無法忽視這兩者之間的巨大差距,以及受到的差別對待。如果說阿爾蓋達組織、塔利班政權、伊斯蘭國,以及其他的恐怖組織得為他們的行動付出代價;那麼造成上百萬平民死亡的代價該找誰來討?炸死10個人是恐怖攻擊,炸死幾萬人就不是了嗎?難道真的西方人的生命比較珍貴?

如果說我們生在中東、北非等阿拉伯世界,我們會如何看待這些狀況?當我們的至親好友不幸喪生於前述各種軍事行動、武裝衝突當中,當自己的家園因戰火襲擊而殘破不堪,甚至被迫流離失所時,我們有多少把握自己不會因為憤怒和仇恨,成為下一個所謂「極端的」、「仇恨西方」的「恐怖份子」?前述這些作法,真有可能消滅恐怖主義嗎?

一直以來毫不避諱批評美國這種「國家恐怖主義」的杭士基(Noam Chomsky)在其著作《海盜與皇帝:真實世界中的國際恐怖主義》中引了以下這段話:

「聖奧古斯丁說了一個故事,亞歷山大大帝擒獲一個海盜,問道:『你居然膽敢在海上興風作浪?』海盜回答:『那你又怎麼有膽量在整個世界興風作浪?我只有一艘小船,所以被稱為海盜;你有一整隻海軍,所以被稱為皇帝。』」

這個小故事,尖銳地指出當「西方國家」使用「恐怖主義」這個詞彙時,背後的荒謬邏輯及政治現實。不公義的土壤,就是滋生極端信念與行為的溫床。 所謂的恐怖主義跟伊斯蘭的信仰或文化並沒有直接關係,而是長期以來西方國家恣意地以自身利益操控、干涉、介入、侵略阿拉伯世界所帶來的後果與反撲。

值此911事件15週年,眼看著世界局勢仍舊渾沌,新的恐怖攻擊、新的人道危機不斷再起。如果所謂的西方國家們,仍不放棄長期以來對阿拉伯世界的覬覦與干預,仍舊打著反恐旗號恣意侵略與佔領。那麼在可預見的將來裡,恐怖主義不會有平息的一天。而他們才是真正的恐怖主義製造者。

(徐沛然,自由文字工作者,曾任《苦勞網》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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