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來自你的人生,告訴我,這文章於你而言,有甚麼意義?為甚麼你非寫不可?我想知道。」當了十多年的採訪者,我還是首次給受訪者如此追問,竟一下子語塞。此時小野哲平天生往上勾的眉毛,在我看來就像兩把刀。
但我知道,陶藝家小野哲平並不是在為難我,這些問題對他而言太重要,他當年也如此迫問自己,陶藝之於他的意義,為甚麼非陶藝不可。他相信,找到這問題的答案,才能夠堅定自己的道路。
做藝術,因為世界不自由
小野哲平今年58歲,認識他的人,都稱他為哲平先生,連他今年31歲的長子象平,也如此稱呼他。這天我來到高知縣香美市的山上,一處叫谷相的地方。幾幢房子聚在一起,以木板築成的小橋相連着的土地,就是哲平先生跟布藝藝術家妻子YUMI的工作室,以及他們與家人同住的房子。在房子的附近還有數片屬於他們的農田,種植日常食用的蔬果。
1998年時哲平先生一家遷來了這片土地後,遷來谷相後,他說自己成為了谷相的弟子。後來,他花了三年時間,在工作室後造了巨型的柴窯,柴窯造好了,他稱自己是柴窯的弟子,那是哲平先生對於身而為人的謙遜,與山,與風,與土,與火共處,向自然學習、向環境學習、向火炎泥土學習。
「世間太不自由」,他用工具往陶碟上削,一刀一刀把原本平滑的表面削得粗糙,原本看來相近的幾個陶碟,變得不修邊幅,卻擁有了各自的表情。
出生於日本愛媛縣的哲平先生,十來歲時便感覺到自己與世界的價值觀無法協調,人人都說日本人守規、按本子辦事,只是社會上太多言明與不言明的規矩,太多約定俗成,太多理所當然的人生道路,對哲平先生來說都是束縛。「世間太不自由。」哲平先生邊在模具上壓上陶泥,邊說。他用工具往陶碟上削,一刀一刀把原本平滑的表面削得粗糙,原本看來相近的幾個陶碟,變得不修邊幅,卻擁有了各自的表情。
哲平先生決定開始創作藝術,就是為了擺脫不自由的世界,在藝術的世界裏,他可以完全忠於自己。大部分人都懷疑能否靠藝術餬口,他卻從不猶豫,因為他的父親小野セツロー(音:Ono Setsuro)是著名的藝術家,繪畫、做雕塑,也造髮釵,看着父親背影成長的哲平先生,知道好的藝術創作足以謀生。他後來在芸芸藝術之中,選擇了陶藝。
用陶藝,去除人們內心的暴力
哲平先生在20歲時在岡山縣備前市學習陶藝,然後又在沖繩的知花市,以及常滑市師從日本著名的陶藝家鯉江良二。先後在日本不同的城市學習不同的燒陶技術,本該自立門戶,哲平先生卻在離開了鯉江良二的門下後,帶着妻子YUMI,以及當時才只有一歲的孩子象平,跑去東南亞,踏遍泰國、老窩、印度、尼泊爾、印尼、馬來西亞等地,一去便近一年,目的就是探索自己造陶的目的與意義。
「在開始造陶藝時,雖然身體有着想做陶藝的衝動,但那衝動究竟是甚麼呢?我完全無法理解。我很想理清自己造陶藝,以及想造陶藝的理由。那時我希望可以遇到工作環境、生活環境很艱難的藝術家。」哲平先生相信,在艱難的環境下仍然堅持創作藝術的,定有其堅定不移的信念,或許能對照自己,從而反思自己。
我不太在意所謂工藝或是實不實用等,那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甚麼呢?就是改變人們的感受,去除人們藏於內心的暴力衝動。只要世上多點美的東西,世界就會不同了。
在哲平先生的工作室的樑上,掛着了數幀他自泰國帶回來的油畫,顏色濃烈,筆觸自由奔放。「該是25年前吧,泰國發生軍事政變,這位畫家的作品包含了強烈的政治訊息。除了畫畫以外,他還做演出等,在他身體內,大概有着『非表達不可』的東西吧。」哲平先生的師傅鯉江良二的作品裏,也有着對社會、核武等問題的控訴。「這畫家跟鯉江良二的作品都有着強烈的訊息,那我呢?我可以表達甚麼。我不太在意所謂工藝或是實不實用等,那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甚麼呢?就是改變人們的感受,去除人們藏於內心的暴力衝動。」
哲平先生說這番話時,眼睛沒有離開過眼前的陶土,看不到我不解的表情。「要怎樣去除呢?」我問。哲平先生停下手的動作,沉思着,彷彿在尋找最合適的字眼。「世上當然有一些是可以掌握的東西,但也有不可掌握的東西、非視覺能看到的東西,單純是感受上的東西,我相信自己有呈現這些東西的能力。」他頓了頓。「只要世上多點美的東西,世界就會不同了。」
美就是,不裝飾,不說謊
2015年11月,出版社青幻社為哲平先生出版了第一本作品集,紀錄了他自1982至2015年33年間的作品。作品大概分為三個時期,1982至1990年的常滑前期,1990至1998年的常滑後期,1998至2005年的高知前期,以及2005至2015年的高知後期。最早期的作品極為剛烈,釉藥揮灑的力度、作品上的稜角,把他製作時的情緒狠狠擲出。越後期的作品,則越沉著安穩,但有些還是蘊含着一觸即發的力量,只是表面一層啞色的白釉,如同鎮靜劑,將它們通通壓住。風格的轉變或許跟造陶的年資相關,或許跟人生經驗相關,哲平先生的作品,毫不掩飾地將潛藏在他的價值觀表現出來,又或者說,哲平先生從來沒有打算在陶藝之上,修飾自己、掩飾自己。
轆轤轉動時以手塑陶,雙手連着內心,稍有恐懼或不安,都會刻在陶土之上,成品便散發出猶豫、過度修飾、刻意討好的氣質,難以穩藏。以身體造陶,而身體最誠實。
「對哲平先生來說,怎樣才算是美麗的陶藝作品呢?」哲平先生抬起擱了幾件完成品的木板,放在風乾陶器的架子之上,然後回過身來向着我,別過頭去思考着。然後緩緩地逐字吐出,像在嘴裏把它們每一個的形狀都確定過,確保它們與他思想相連。「美就是,感覺純粹的東西,沒有裝飾,沒有說謊,純粹根據創造者的感覺造出來的東西。像濱田庄司的作品,便很大器,很誠實。」
哲平先生在書中第一章節寫道,「轆轤記錄了情感。」這是他恩師的一句話。轆轤轉動時以手塑陶,雙手連着內心,稍有恐懼或不安,都會刻在陶土之上,成品便散發出猶豫、過度修飾、刻意討好的氣質,難以穩藏。哲平先生常說自己以身體造陶,而身體最誠實。
中午時我跟哲平先生、Yumi、象平、哲平先生的父親Setsuro先生、數位徒弟們一起用餐。在舖了色彩鮮艷的桌布的地上,放了散壽司、烏冬、味噌湯、沙拉等等,除了坐在輪椅上的Setsuro先生外,我們近十人蓆地而坐。在地上用餐,是哲平先生與Yumi在多次的泰國旅行中帶回日本的習慣。在旅行之中,他們被陌生的泰國人招待到家裏用膳,分享食物,分享生命的瞬間,回國後,他們也如同當時受款待般款待人,只要有人到訪,而時間配合得上,都會被邀入席,在為彼此傳菜盛菜之間,將距離緩緩收窄。
美就是,感覺純粹的東西,沒有裝飾,沒有說謊,純粹根據創造者的感覺造出來的東西。
離開時哲平先生駕車送我到車站,當時正值冬季,我遙望着山上的梯田,忽然問:「哲平先生為甚麼你不選擇待過的常滑,或者故鄉愛媛,而決定定居高知呢?」哲平先生專注地看着眼前千迴萬轉的小道,良久,才說:「高知是個頗特別的縣,高知人不太在意日本別的城市,覺得只要管好自己就好了。他們也很直接,不愛轉彎抺角。」
管好自己,很直接,不愛轉彎抺角,我回味着這些話:「哲平先生應該在高知這土地上,得到不少共鳴吧。」哲平先生沉思了片刻,「呀⋯⋯我倒沒想過呢。⋯⋯這樣說來,或許是吧。」話畢,哲平先生臉上漾出了燦爛的臉容,原來他笑起來,像個率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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