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在6月12日《星期日紐約時報》裏的Sunday Styles那一疊內容看過Bill Cunningham的專欄On The Street（同疊還有他不定期出現的欄目Evening Hours，主要拍攝記錄城中派對晚宴名人與會打扮），依舊揮灑自如，貫徹其接近40年的拍攝風格，往往能夠在一張照片中，見人見打扮見潮流。怎知不到兩星期後便傳來他去世的消息，享年87歲。
其實在6月19日《星期日紐約時報》已經看不到他定期每週出現的專欄，那時還不知道原來他已經因為中風被送入醫院。現在回想，可能這樣突發的病對他來說是上天最後的眷顧，因為像他這麼熱愛看人們穿了甚麼衣服，每天都要拿着相機走上街道拍攝的人，如果因為惡病影響而要長睡病床的話，相信這才是他的噩夢。
我是1990年代初開始閱讀《星期日紐約時報》時首次見到Bill Cunningham這個以圖片為主的專欄，每星期佔去半版報紙的篇幅，版面設計以格子形式蒙太奇，大概分為四至五行，每行約擺放四至五張照片，照片密度多寡端看該星期他的靈感和主題，由主要拍攝紐約街頭到每年兩個季度的歐美時裝周，但無論什麼主題，不變的是總叫人眼前一亮的豐沛畫面，而且必能留住你的目光，細心端詳，方能罷休。
等我開始採訪時裝周的工作，每當發現他在場外拍照，竟較在場內看到全新發佈的設計更開心，我曾數次離遠駐足觀看他拍攝的工作狀況。後來膽子較大，只要在時裝表演場外遇見他，都會和他打聲招呼，當然我不像有些人刻意吸引他注意是為了成為他的拍攝對象，希望能出現在《星期日紐約時報》上。
持續拍攝了時裝周多年，Bill Cunningham已儼然成為時裝周的象徵性人物，除了因為他總是風雨不改地現身各時裝品牌表演場地外，更關鍵的是他一身藍衣斜布褲黑波鞋的裝束，多年來從沒變過。在2011年推出，由Richard Press導演的《Bill Cunningham New York》半自傳式紀錄片裏，Bill親述自己是在哪裏購買身上藍衣，原來是他每次到巴黎拍攝時裝周時，跑到當地一些專門售賣工作服的店舖購買，既便宜又耐穿，很方便自己工作，一穿便是一生一世。風格的形成，從來都是一種堅持和積累，又一明證。
其實看Bill Cunningham作品中出現的衣服是多姿多彩，充滿各種可能性，相信沒有人會想像到攝影師本身的衣服卻是基本約束如此，直像修道修行的道士和尚裝束。我嘗試解讀這種對比，是因為Bill Cunningham從來只對一件事情有興趣，便是人們身上所穿的衣服，並希望以相機鏡頭記錄下來，他對衣服的投入，讓他渾忘了穿者是誰，像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早期作品之一，便是一次在紐約街頭拍下了Greta Garbo的照片，但他是隨後才醒覺自己拍下了美國一代女星逛街的一剎那。
所以除了拍攝對象的衣服，Bill Cunningham對其它東西都沒有太大興趣，連自己的外表打扮，都是以不用每天費神搭配的制服便算，你很難想像他在未進入拍攝行業前，曾是開設店舖為女士設計及訂製帽子的帽匠設計師。但只要知道衣服是Bill Cunningham自小便感興趣的，便會明白其實他可能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眼光和觸覺，而且終其一生從來沒有離棄過。
可惜的是，Bill Cunningham從來對出版自己作品結集沒有興趣，他認為他只是在記錄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衣服，記錄重於收藏。所以直至他去世，坊間能找到的只有一本名為《Facades》的攝影集，是他自1969年開始在紐約跳蚤市場、二手衣服店及拍賣會搜羅古董衣服（最早可追溯1770年），然後請他的鄰居Editta Sherman做模特兒，穿上不同年代的衣服在紐約有着相應歷史的建築物前拍照，一直積累，至1978年才正式出版。籌備九年出版一本攝影集，箇中牽連的精神和精力，實在不足為外人道，相信只有Bill Cunningham這樣對衣服的執迷和毅力，才能成就。
若要了解更多關於Bill Cunningham的人生和創作心路歷程，一定要看Richard Press執導的紀錄片《Bill Cunningham New York》。這套紀錄片花了十年才完成，前八年用來遊說主人翁答應，在他首肯後又花了兩年時間拍攝。頭一年導演和攝影師主要到訪《紐約時報》辦公室拍攝Bill Cunningham工作實況，但因為他實在不喜歡上鏡頭，為了不太騷擾，導演只能用一部普通攝錄機。之後一年因為Bill Cunningham感受到他們工作的誠意，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導演漸漸能隨行拍攝他在現場的工作，後來更拜訪了他從來沒有公開的住處。紀錄片於2011年推出，相信是目前為止最能全面了解Bill Cunningham的視像及訪問文獻。
當然，大家現時最期待的，是《紐約時報》能夠出版他在報上的圖片專欄，畢竟，這世上只有一個Bill Cunningham，像他這樣專注而持久地記錄街上人們穿着的衣服，沒有第二個，而更重要的是，他所活着的年代，一去不返，我們不可能重現當年的人和衣服。
在他2002年發表的自傳文章〈Bill Cunningham on Bill Cunningham〉裏，有個動人的結尾，大意是：「如果我們只記錄時裝展上的天橋相，那麼人們只能看見時裝的一面，只有當我們把人們在街上及派對上的打扮一併記錄下來，才能看到時裝的全面，人們在穿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