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華航空服員日前發動一場持續21小時的罷工,成功爭取多項權益。但也由於這起罷工是由空服員工會而不是整個華航企業工會發起,因而諸如運務、客服、票務等其他職務的勞工就必須承擔起轉、疏運大批旅客的善後工作。
端傳媒採訪了3位華航地勤員工,以第一人稱口述方式,回顧他們在罷工當時的工作情況,以及對整起事件的個人感受。希望多角度地呈現這起罷工事件的全貌。
同時,華航罷工事件也突顯了同一企業、不同職務的勞工,在「複數工會」制度下可能造成的相互矛盾及分裂的隱憂。對此,端傳媒台灣組也同時推出專文探討這個問題。
A小姐,華航一般行政人員
23日傍晚,空服員宣布從24日凌晨發動罷工。我感覺到是公司這裏有點措手不及, 我們一直認為7月才會罷工,那麼公司就還有(談判的)機會,沒有想到那麼突然。
像我認識的一位同事,他在空服處,就是管理、調度空服員出勤的單位。他們當時都下班回家了,但只好再回公司開始打電話,根據23日晚上和24日當天排定的班表。一位一位空服員確定他們要不要出勤,或者勸說他們出勤。
當時公司的政策是保住長程航班,因為短班容易併班或轉機。也一定要保住24日凌晨的班次。最後是保住了飛法蘭克福、108飛東京和190飛大阪各一班次。我們知道工會已經去阻擋東京那一班,但109飛大阪那一班他們沒有去鬧。
23日晚上長班都有飛出去,只是組員開始請假,造成嚴重缺員,我們開始拜託組員來飛。我知道的是打電話的情況非常不好,大多數打電話去他們不是不接,就是直接回答已經加入罷工不飛,還有人直接放南京東路現場的聲音給他們聽,然後掛掉電話。
公司也對所有空服員發了一通簡訊,請他們自己按「0」或「1」回報是不是出勤,但情況非常不好,還有人直接 reply 髒話回來。
有沒有願意上班的人?還是有。但這樣的人會害怕,甚至提出希望公司要保護他。這種同儕壓力非常可怕。像23日晚上不是飛了3班出去嗎,執勤空服員的姓名就被po在臉書上,被罵的很慘。完全可以用「被霸凌」來形容他們的處境。
連去飛總統專機的也被罵,現在也聽說去飛總統專機的要被工會除籍。現在只要有一點點和空服員唱反調的聲音,就會被他們群起批評。我知道至少有兩、三個人接到電話時,說自己其實想來飛、來支援,但怕同儕壓力,最後還是沒有來。
這3班出勤的,基層空服員只有少數台籍員工,其他是日籍。法蘭克福那班,有2位事務長,8位客艙經理,原本都是管理層,這時也當空服員出勤,他們都不是職業工會的人。
當晚還發生了一些爭議,飛法蘭克福那一班報到時間應該是23日晚上,但起飛時間是24日凌晨。那一班報到時間來了3個人,但來了之後他們說他們不飛,因為起飛時間已經是罷工時間。但職業工會的宣布應該是24日零點後「報到」的班不飛,所以我們就要登記他們「未出勤」,就這樣起了爭執,現場還有桃產總(桃園市職業總工會)的人,毛振飛(桃產總顧問)在幫他們吵。
那天其他單位,只要有櫃台服務經驗的同事,都調去支援,忍受客人怒氣賠笑臉的都是他們;資訊系統工程師,七、八十個全部動員上班,修改資料等等,所有單位手忙腳亂。
空服員爭的是勞動條件,我個人覺得這可以協商、可以溝通,但是走到罷工這一步,對公司的商譽是很大的損失。
知道罷工真的發動時,我只有一句話形容:「 所有負面情緒都有。」工作的氛圍就變得很不對勁,士氣很低落,平時不會有的口角都發生了,有些同事甚至哭了出來。
什麼叫「平時不會有的口角」,我舉一個例子:董事長星期五一早到了公司,他說等下會去罷工現場,但現在先聽我們在公司的地勤員工的聲音。一聽到這話,我們都想跟他說我們這裏反對(空服員罷工)的聲音。結果沒想到出來講的一位修護工廠的員工,他說支持罷工,結果所有人傻眼,但董事長最後只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這時你責怪我沒有拉住他,我責怪你不搶着把反對意見講出來,結果大家現場就吵起來了。
空服員爭的是勞動條件,我個人覺得這可以協商、可以溝通,但是走到罷工這一步,對公司的商譽是很大的損失。這不是個理性的行為。
他們的具體訴求我個人覺得不盡合理,無法完全認同,但我能夠理解空服員的憤怒。以公司這十年的發展來看,我們公司的班表分長、短班,本來比較輕鬆的長程多,短、區域航線比較少;但現在區域航線愈開愈多,包括大陸、東北亞、東南亞,以往的長和短班的「七三比」幾乎顛倒過來,現在短多於長。區域航線是很累的。而且津貼二十幾年沒有調。他們一直有一股情緒在那裏,但公司一直沒有處理他們的情緒。
公司的營運政策就是這樣,為了賺錢。
具體來看,不要到桃園報到,就這一點我覺得不是那麼合理。現在所有員工都要到桃園報到,他們已經是最後一批,而且是很多年後。機師也是,飛機也是桃園起飛,別人的通勤時間也沒有計入工時。
工時的部分,這幾年空服員一直反應很累。再加上民航局公布了明確的規範,飛時和休時愈來愈明確,公司是有做一些飛時、休時的調整。或許還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
像「打來回」這種班,公司的政策是只要超過12小時,也給24小時休息,這是超過民航局的規定待遇。民航局是規定工時12到16小時才休20小時,超過16小時才給24小時。我個人認為,這種「打來回」的班,休息時間應該是可以再放寬,我個人覺得應該可以休到一天才合理。不過,休時這種事是可以再協商的。
再者,改桃園報到時,公司是有把前後排除的通勤時間(前50後30)在計算休時的時候還給組員,例如:原本工時12小時休24小時,變成工時10小時40分休24小時,所以休時是不受影響的。
我覺得工時、休時調整這些我都可以接受。但外站津貼從每小時兩美元一口氣提高到五美元太離譜。公司有三千多位空服員,工會成員調了機師調不調?外籍組員要不要調?國際其他航空公司的情況,有時和我們計算基準不一樣。國泰當天來回班是沒有津貼的,但我們是有的。
最不認同的除了津貼外,還有年休123天,因為他們也有在外站。有時在國外待兩、三天,這些也在休息啊。這在過去、現在都不算休假的。
公司全盤答應他們這個做法,在我看已經造成「空地勤分裂」;空勤之間也分裂。因為空勤之間也有人不認同這種手段,即使他們對公司也不滿。像飛總統專機組的組員,現在已經在網路上被罵了。這樣分裂下去,公司要怎麼發展?
雙向考評也不盡合理。你們可以接受員工考評主管嗎?
還有一點,桃園空服員工會雖然絕大多數都是華航空服員,但還是有其他公司。如果他們去替其他公司的會員處理事情,在華航還是可以請公假嗎?
起飛前和落地後工時的算法,他們抗議落地後原本是60分鐘改成30分鐘,我們其實有統計過究竟有多少班機可以在空橋靠上來之後30分鐘內完成,有百分之八十可以辦到,如果不行,可以重新計算他們報離,例如一個折中的方法是他們可以在通過海關前,有一個刷卡機,可以顯示時間,顯示多少就是多少。甚至如果刷卡機故障或什麼的,客艙經理可以直接寫報告,報告上多少就是多少。
我感覺企業工會整體的氣氛是:第三分會代表台北空服員,高雄是第六分會。六分會是比較真心願意和公司協商解決休時和飛時問題;三分會,我的感覺是公司很難與他們達成協議,他們也知道公司一直想簽84-1,在協商這十幾年之中,他們就抓着這個籌碼,提出一些訴求,例如六個訴求,公司答應了三項,他們又會提出其他訴求。例如七大訴求達到了,現在傳出他們又打算提出「待命時間要發兩個小時飛行加給」這樣的新訴求。
我真的覺得公司地勤人員很可愛。我舉一個例子:我們公司去年調薪時,增加了5000塊(新台幣,約1189港幣/154美元)津貼,空勤的人視這筆錢是理所當然,但地勤之間就會有人問:「公司發了這個月,下個月會不會沒有錢?公司會不會倒了?」
如果去比較全世界航空公司,一般的獲利率大約在百分之三左右,我們公司前一陣子到百分之六,算是很厲害的,那是因為去年油價下跌。如果空勤組員要這樣調津貼,公司肯定是無法負擔的。空勤組員全調就要10億(約2.4億港幣/3000萬美元),如果地勤組員也要等比例調,那就要24億(約5.7億港幣/7300萬美元),我們沒有那麼多24億可以花啊?!
更不要說華航還要投資新機隊、更新機上設施、維修等等。況且,現在日幣升值,日本航線的熱度不如以往;再加上大陸航線和客源眼看也很不妙,接下來要怎麼辦?
公司全盤答應他們這個做法,在我看已經造成「空地勤分裂」;空勤之間也分裂。因為空勤之間也有人不認同這種手段,即使他們對公司也不滿。像飛總統專機組的組員,現在已經在網路上被罵了。這樣分裂下去,公司要怎麼發展?我不知道董事長知不知道全盤答應空服員要求時,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現在企業工會要求一視同仁,我們也支持。他們有「禁搭便車條款」,但我根本不想理他們,我自己去爭取我自己的權益,你們何必要阻止我?反正我們又不在「同一部車」上。
Z小姐,華航客服人員
23日那天,我早上9點就上班了,快要半夜12點才走。
我還記得,大概到了晚上6點,罷工消息傳來,晚班和加班的人基本上都被留在公司,休假中的客服也都被call回來上班。當天,所有客服人員的工時都被拉到14個小時以上。要知道,華航客服人員是沒有大夜班的,為了協助疏運旅客,當天就緊急啟動大夜班。
雖然大家都來加班,但基本上電話是打不進來的,所有打電話進來的客人都必須在線上等,所以電話一接起來,對方的口氣都好不到哪裏去。有些比較能體諒我們非常時期,但很多人覺得權益受影響,嗆我們「罷工關我什麼事?」我們就一邊道歉,一邊想辦法協助旅客轉給別家(航空公司),眼看別家都沒位子,自己家(華航)飛不出去就是飛不出去,心裏很急。
但這都只是開始而已。
27日開始,愈來愈多個人和旅行社打電話進來求償,我們一樣是面臨接不完的電話。這些旅客到外站時,不見得聯絡的上我們;回台灣第一時間就是搜集單據,透過各種管道,打電話或寫email來詢問求償事宜。我估計,這時間會拖得蠻長的,處理起來可能長達一到兩個月。這些,應該都是罷工的空服員們想不到的吧?
你問我現在感覺是什麼?我非常憤怒,非常憤怒。空服員罷工,變成全公司的共業。空服員享有這塊他們爭到的成果,其他的,全部都是地勤幫來收拾。然後他們若無其事回去飛,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就我來看,空服員已經算是勞工裏面的貴族。新進空服員,月薪加總新台幣6萬(約1.4萬港幣/1800美元)跑不掉,再上去(指資深人員)領更多,我覺得他們沒有資格罷工。
經過這事件,華航空地之間一定會撕裂。他們拿到那麼多利益,等於就是把地勤排除在利益外了。但是,大家都忘了,空服員的工作,其實是服務的最後一個流程。我們在第一線要拉生意衝業績,才有客人給你服務耶。
「維護捍衛勞工權益」的這點,我是同意的。其實我也覺得休時和工時應該要調整,所以他們覺得工時不合理、加以爭取的部分,我同意也支持。可是,他現在要綁的是爭取外站津貼,這我很不認同。
我們公司機師外站津貼也才三塊美金,那你空服員調漲,機師外站津貼調不調呢?到時候,一定會被迫要一起調。有人說,國泰外站津貼是五塊美金,但華航國泰規模不一樣的啊,國泰全球有幾萬名員工?華航就是一間萬人公司而已。
我覺得,罷工的空服員其實要的就是更多的錢,他們抗爭的邏輯,就是利用民粹,用合理的去綁架不合理,簡單來說就是要偷渡那塊肥肉(津貼)啦,他們就是自私自利的一群人。
我記得,當罷工行動的七項訴求全數達成,工會宣布罷工成功的那一刻,我們全都傻了,然後是排山倒海的憤怒,一直到今天。
公司危急的時候,我們負責疏運客人,罷工「成果」出來之後,我們變成被冷嘲熱諷的對象,工會對我們祭出「禁搭便車條款」。我想問新任董事長,你是不是把配合公司執行員工全部當成笨蛋啊?你這是在懲罰我們嗎?有這麼鴨霸的職業工會嗎?我真的很想徵詢律師,看看可不可以告他們(工會)?
媒體和民代都喜歡跟着民粹走,民意代表這時候會跳進來,大罵資方不對。大家只看外衣,沒有看到內部的需求,我覺得整個社會都被誤導了。空服員們爭取到金錢和名聲,好像給台灣勞動界樹立了一個漂亮里程碑,在社會上已經擁有正當性。
可是,我問一個問題就好,有誰看到我們內勤處理這些爛攤子處理到快要哭的樣子、或是當場哭出來的樣子呢?
經過這事件,華航空地之間一定會撕裂。他們拿到那麼多利益,等於就是把地勤排除在利益外了。但是,大家都忘了,空服員的工作,其實是服務的最後一個流程。我們在第一線要拉生意衝業績,才有客人給你服務耶。我們辛辛苦苦,拉了這麼多團體和個人的機票生意,你們爭取到的外站津貼,一年要再多花公司10億,講到這裏,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間公司,空勤和地勤的撕裂,是必然的。以前我真的覺得,大家在同一條船上,今天開始,我不這麼認為。
C小姐,地勤行李組人員
23日當晚我值班,負責總統出訪的英翔專案的專機行李事宜。正在處理時候,我們就聽到空服職業工會宣布罷工,覺得措手不及。當晚處理完總統專機,行李已經由專人打好、國安局拉走了,結果交通部次長和立委黃國昌就說不去了。為了保安問題,我們又把他們的行李重新拉出來。那天晚上,我睡在機場,隔天總統專機就飛出去了。
我也是工會代表,再次聲明,勞工支持勞工,我支持合法罷工。但華航空服員這種突襲式的罷工,讓旅客無法事先另行安排,我覺得非常不妥。
這些空姐們不知道是,罷工的結果不是一天兩天就處理完的。我自己在行李組,要請旅客去飯店休息的時候,就請同仁去地下室,用人工方式,在上千件行李之中,一件一件找出旅客的行李。
有很多人是從國外經台灣轉機到第三地,所以過境櫃台上卡了千名旅客,票務櫃檯也被上千人卡着。除了求償的問題之外,還有更多棘手事情是無法用錢賠償的。
我們在網路上被霸凌,罷工成功的空服員笑我們是具有奴性的人……人家都說會吵的小孩有糖吃,如今我認真覺得,我是不是要做一個「叛逆的小孩」才能得到我要的東西呢?
我們留守機場,聽了很多客人的故事,每個人出國有不一樣的原因,回不來的、出不去的,各有各的困窘。人生百態,我們執勤短短幾天就看盡了。有一個是新郎倌,他要參加婚禮,可是他飛不出去;還有一個人是奔喪的,在台灣轉機也轉不出去,在過境櫃檯滯留最久。還有過境旅客拿不到行李,嬰兒要喝奶卻沒有奶粉,結果我們的同仁自己去幫客人買奶粉。
第一天罷工的時候,被迫滯留機場的旅客還有人忍耐。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人的耐心早就被磨光了,我們第一線的人就要遭受辱罵。我在華航做19年了,比較能安撫自己,告訴自己客人不是針對我們。我代表華航、我穿這身制服、我掛上這朵梅花,那我就要承受這些事情。
整個過程之中,我不會去強調自己多辛苦,我只是對自己工作負責任。我的同事裏面,一堆人是連上三個晚班加大夜班。
罷工最後成功了,我覺得很感慨。我們在網路上被霸凌,罷工成功的空服員笑我們是具有奴性的人。還有人為我們地勤點播了一首歌:張惠妹的「三天三夜」,被瘋狂轉發。人家都說會吵的小孩有糖吃,如今我認真覺得,我是不是要做一個「叛逆的小孩」才能得到我要的東西呢?27日在跟董事長的會議上,我就直接這樣跟董事長和總經理講。
總不能因為我們當時做事負責,選擇跟公司在同一陣線,就在網路上被霸凌。我知道自己被說得很難聽,但我想要忠於自己的工作。話是這樣講,但網路上的謾罵,對我的心情還是會造成影響,所以我選擇不去看這些東西。
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客觀的搜集資料的報導。
因為採訪的樣體不具多樣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