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灣書店前店長林榮基失蹤8個月後,於6月16日在香港公開在內地被拘押的詳情,又指書店股東李波曾向他透露,自己是在香港被強行帶到內地,消息震驚香港。隨後三天,涉及銅鑼灣書店事件的五人,接連接受《星島日報》和內地傳媒的訪問,指責林榮基說法不實。對此,林榮基稱自己完全不後悔公開拘禁真相,他於6月19日早上9時起至傍晚6時,於香港立法會大樓內,不間斷接受多間香港及外國媒體訪問,進一步透露在內地被拘押細節及回港公開事件的考慮。
我沒見過 / 屈膝的書枱 / 雖然我見過 / 屈膝的讀書人。這首是舒巷城的詩。
林榮基1994年創辦銅鑼灣書店,2014年賣盤後繼續留任店長。他是朋友眼中的愛書人,記者請他以一句詩形容現時的心情,林榮基以香港作家舒巷城的詩《書枱》回應:「我沒見過 / 屈膝的書枱 / 雖然我見過 / 屈膝的讀書人。」
記者:你開記者會後,李波、呂波、張志平和你女朋友相繼接受訪問指控你,你有什麼回應?你覺得這是抹黑嗎?
林榮基(以下簡稱「林」):白就白、黑就黑,抹來抹去也是差不多。你何必放在心,我也沒有放在心。你們可能覺得這些好多議題,我只可以跟你說的是,這是否等於對質?這就等於對質。你們昨天如果聽到我對記者說的,關於回應李波的對質,我的答案也是一樣,我越對質對他們越有傷害,所以我不會回答這些。既然知道對他們有傷害,為何還要做呢?希望香港記者、傳媒和我一樣,可以幫他們這些被操控的人,好嗎?減少他們的難過,因為越是這樣,他們越是要說違背良心的話。
我很理解他們不敢出來說清事實,因為他們顧忌很大。李波福建那邊有親人,呂波太太在東北,張志平太太在東莞,我的女朋友也在東莞。我們五人之間不能通訊,將我們全都隔絕起來。所以我回到香港,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人敢說話,我很理解。為何我最後決定說清楚?其實我沒有什麽動機,我最難的考慮是不知道這件事對他們有多大傷害,因為我也要顧忌他們情況,而我自己相對衝擊較少,我只有一個女朋友在內地。但如果這件事我都不說,到底對香港有無影響,是好是壞?我最難決定的是這樣做是好或壞,因為要權衡對哪些人有傷害。
白就白、黑就黑,抹來抹去也是差不多。
記者:那現在你覺得有否傷害到銅鑼灣書店其他伙伴?
林:有。這件事如果我不說的話,大約是9月至10月,他們給我的消息是,桂民海大約那個時間判刑後,我們的事情可以放我們一馬,他給我們的消息是這樣。(誰給你的消息?)提審我的人,有一個姓史的說等桂民海判刑後,他可以放我們。我們這幾個現時都是保釋候審,他拖着我們尾巴,不讓我們走。
記者:既然再過幾個月事件就可以完結,為何還要發聲?
林:看到6000人上街,為我們這間書店或我們這5個人發聲,我思考這件事已不只是書店或個人的事。我開始想,正如我剛才說我會權衡得失,盡可能對某些人減少傷害,但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公開了更好,我後來最難決定的是好或不好、對或不對。
我在九龍塘車站外,就在城市大學外,想抽一根煙,想停一停,想一想該如何。結果一口氣抽了三根煙,因為壓力很大。以及那時跟我來香港看管我的人,他有一個手機給我,他發短訊來追問我到哪裏。我那時還未下定主意,但我怕了他們,因為他們用手機追我,約定在過關後見面,於是我連手機也關了,壓力很大。
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公開了更好,我後來最難決定的是好或不好、對或不對。
記者:看管你回港的人,他們多久聯絡你一次﹖
林:例如過關他會發給我短訊,問我在哪裏,說他已經過關了,我過關時被警察問話,剛剛出來就要即時回覆他。又例如過關後我告訴他去坐火車,到了九龍塘站他又問我到哪裏了,我回覆他要轉車,他之後留一句說話,叫我到了白英奇(酒店)告訴他,還要報告住在哪個房間。但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住在哪裏。我開始覺察到這很沒有道理,我在香港為何要向他們報到呢?他習慣了,我也習慣了他們思維,讓他管治我。我後來覺得有點不妥,因為我被困了八個月,被他們洗腦了,習慣了按他們意思做。
他們困了我八個月,我八個月沒有回來香港,我其實很掛念香港,坐地鐵我也覺得很舒服,雖然很擠,但人人都很自由。
回來之後(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我過去李波北角辦事處那邊取硬碟。他們之前已經安排了姓陳那個,在銅鑼灣書店拿了硬碟給李波。下午四、五點我回到酒店,打開來一看發覺他拿錯電腦了。其實當時我可以馬上通知他們,馬上再拿回有讀者資料的電腦。但他們困了我八個月,我八個月沒有回來香港,我其實很掛念香港,坐地鐵我也覺得很舒服,雖然很擠,但人人都很自由,不像他們那些氛圍。於是我就想如果我暫時不通知他,晚上才通知,我是否可以逗留更久一些?我就耍了他一下,特地裝作不知道弄錯了。那天我就一個人逛廟街,找東西吃,到了半夜12點我才打給他。他很凶,馬上找姓陳的。姓陳的不知道是不在香港還是怎樣,就找人再去銅鑼灣書店拿了電腦交給李波。第二天早上大約11時,我去李波那裏換回有資料庫的電腦,放在行李箱。本來要馬上拉回內地給他們,但我在九龍塘站下車了。
記者:既然他們自己能拿到硬碟,為何要你回來?
林:他們說因為硬件是由我操作的,確實裏面的資料全部都是我輸入的,書也是我寄的,作為一個呈堂證供,他們需要找一個親自做的人過關交給他們,作為一個有力的證據,有可能對那些訂書的人追究。
我不太擔心在香港的人身安全,我還挺相信香港。(你覺得香港是100%安全?)99.9%。
記者:電腦還在你手上嗎﹖你目前會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嗎?
林:在我手上,但這個我不擔心,電腦的作用其實不是那麼大,主要是用來作為呈堂證物。我有什麼會招來殺身之禍呢?我講的事實,又不是國家機密,我也沒有打算推翻共產黨,我為何會被人暗殺?我都很厲害,一個人頂着國家暴力。我身在香港不擔心,我還相信香港,最少有香港人保護我。沒有必要我不會離開香港,早在第一天,何先生(何俊仁)已經問我要不要去美國。但我為什麼要去美國?這裏是我的地方,我為何要走?我不太擔心在香港的人身安全,我還挺相信香港。(你覺得香港是100%安全?)99.9%。
(但你指李波正正是在香港被帶走?)這種粗暴行為,他們有可能不知道觸及了香港人的底線,有些人很笨,可能沒有想到。他們現時也很大鑊(很麻煩),因為他放我回來,希望澆熄火頭,想不到我回來,又再燒起火頭。但放火的是他,不是我,他們好像弄錯了。
記者:李波有和你提及他如何被帶回內地嗎?
林:第一天我見到李波,當時我們閒聊,他提過一、兩句他被「夾(挾持)」了上去。(他用「夾」這個字嗎?)有這個意思,他不是直接說,是講到他被「夾」上去之後如何如何,當時他說是很不願意的。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因為第一次上去,他不知道我情況,我也不知道他情況,聊得時間比較長,當時他太太也在。
記者:你家人支持你的決定嗎?
林:我太太不支持,兩個兒子都支持我的決定。記者會之後,我已經打電話給兩個兒子,叫他們不要回內地。如果他們回去被人抓了,我怎麼辦?內地沒有人性的。
記者:拘留期間你是否想過自殺嗎?
大約一、二月的時候有自殺的想法,可能情緒去到那個階段,拘留期太長了。像我這樣超過五個月,你肯定會發癲(瘋掉)。
林:《環球時報》曾經說拘留我的人沒有虐待我,但它沒有提到精神虐待。為什麼他們要在牆壁上全部貼上軟布?他們知道我精神壓力很大。一天24小時沒有一人和你說話,你問都沒有人理會你,你又不知道他們怎麼判刑,罪責有多重,你問都沒有用,找不到人和你聊天。你不知道他們拘留你多久,他們困你十年都可以。最慘你不知道刑期、你犯了什麼事,沒有人答你的,他們只會提問你,你答就可以。像我這樣超過五個月,你肯定會發癲(瘋掉)。
大約一、二月的時候有自殺的想法,可能情緒去到那個階段,拘留期太長了。另外,之前一直是姓史的人在提審我,但突然間有一個人從北京派過來,那個人很不客氣,我會想事情好像變嚴重了;又突然間他們安排我拍一個視頻,之後他們傳話給我聽,說「北京那邊對你很不滿意」。那死了,你不知道他們具體有什麼不滿意,我已經盡量做了,你無所適從的,怎麼睡得著?壓力大到,他們一句說話,你可以一晚不用睡。
後來不久,他們可能也知道困了我這麼久,差不多了,給了我一個訊息,說看我表現,可以保釋候審,我就稍微放鬆了一點,不然再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我會怎樣。
記者:你現在還會有自殺的念頭嗎?
林:在香港,將來會不會「被自殺」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自己就不會自殺,我做這麼多事怎麼會自殺?
之前也有6000人出來了,鼓勵我出來,所以我要多謝的,是香港人,而不是其他人。
記者:你接下來有什麼行動?事情怎麼解決?
林:不是我們解決,是香港政府和中國政府去解決問題,我只能透過說出這件事,希望他們減少插手香港事務。我希望香港人的言論自由、出版自由不會收縮,生活方式受到保護。很明顯,中國政府現在侵犯了我們,到了我們的底線。(你還相信一國兩制嗎?)不是靠他們,而是靠我們自己,起碼我今天出來了,之前也有6000人出來遊行了,鼓勵了我站出來。所以我要多謝的,是香港人,而不是其他人。
記者:6月18日遊行在銅鑼灣書店集合,重回舊地有何感想?
林:我其實曾上去15分鐘,不過沒人知道。這件事證明了,其實我也是個普通人。他們換了鎖,我不能進去,只是上去在門口拍了張照。其實沒什麼感觸,如果我死不了,又開一間新的「銅鑼灣書店」,他「吹我咩(能奈我何)」?
感謝您,林榮基,感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