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消失的南斯拉夫:今天你去薩拉熱窩可以看到什麼?

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倘若沒在逃出圍城時在Vrbanja橋中槍倒下,今天將面對一個怎樣的薩拉熱窩?
薩拉熱窩一個公墓,埋葬著1995年 Srebrenica 大屠殺死亡的死難者。
風物

序:鄭秀文以同名記錄片為題的歌曲《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似乎是八十後對那發生在遙遠的波斯尼亞戰爭的唯一記憶憑藉。曾經同國籍不同種族宗教信仰的鄰居、友人,突然刀劍相向,殺戮起來比仇人更狠。世界沒想到,在二戰納粹的戰爭罪行記憶猶新之際,圍城、種族滅絕的烽煙轉瞬又在九十年代炊起。那對在詞人林振強筆下、以真實人物為原型的「青春好情人」,倘若沒在逃出圍城時在 Vrbanja 橋中槍倒下,今天將面對一個怎樣的薩拉熱窩?

薩拉熱窩街道。
薩拉熱窩街道。攝:邱汛瑜

薩拉熱窩風大,斷斷續續的下着五月雨, 雨線在見證鄂圖曼帝國逾四世紀統治的回教式棕磚建築上掠過,令景色添上一分異國淒冷的調子。剛從陽光普照的亞得里亞海岸駕車而至,相距不足五小時的車程卻帶來近十度攝氏的溫差,更讓人認定這個傷痕累累的古都有一種鬱冷。

偶爾陽光稍現,咖啡廳外的座位便坐滿對街而望的人,低矮的座位格局令人想起土耳其的茶座——雖然當地人會向你說,波斯尼亞與土耳其的咖啡文化大異其趣。侍客奉上喚作 džezva 的咖啡套裝,銀色托盤上有盛滿咖啡的帶耳銅瓶、方糖罐及一對小瓷杯,銅製器皿保溫一流,保證愛新鮮的旅客能嘗到波斯尼亞咖啡的豐滿甘烈。

精力充沛的 Eldin 正在工作室內向我們熱情地展示他剛作好的 džezva,各式各樣的銅器不是紀念品貨色的倒模式壓製,而是銅匠以刻刀刮去銅器表面鍍上的鋅後,所呈現的刀痕紋理——像曼陀羅般延伸開去,姿態曼妙地述說一種異國的語言軌跡。

Eldin 興致勃㪍地述說他從電視台改行當銅匠的經過;太太在剛泡好的咖啡旁微笑傾聽,間或以波斯尼亞語提醒細節。「當年薩拉熱窩圍城時你們也在嗎?」友人問。接着是一陣幾不可聞的停頓。「我們已結婚廿一年了。」便把話題帶到別處。

džezva 的咖啡套裝,銀色托盤上有盛滿咖啡的帶耳銅瓶、方糖罐及一對小瓷杯。
džezva 的咖啡套裝,銀色托盤上有盛滿咖啡的帶耳銅瓶、方糖罐及一對小瓷杯。攝:邱汛瑜

曾經,唯有死亡在此城平等

廿一年前的1995年,薩拉熱窩圍城戰役仍然熾熱,造成過百人死傷的第二次 Markale Massacre 在八月發生,但戰役也由此出現了轉向——北約加強對波黑塞族共和軍的空襲,逼使塞軍返回談判桌,在十月達到聯合國的停火條件。經過了塞族共和軍逾千日的圍城,最終雙方在10月13日停戰,波黑政府在1996年2月29日宣佈薩拉熱窩圍城結束;市內的五十萬平民,終於結束了近四年不見天日的日子,迎向了和平。

最終圍城的日子為1,425日,13,952人死亡,為現代戰爭史中最長的圍城戰役。

在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歷史博物館,展出了那些四面楚歌的生活片段。在塞軍的包圍下,市內的食水、電力和暖氣供應被截斷——一切與生存相關的物資都成為匱乏,連空氣也是緊張的——仰賴人道援助生存的平民,往往在排隊提取食水時遇上襲擊被殺——在求生的時候遭遇死亡,諷刺地說明唯有死亡在此城平等。

在這個「living museum」中,你能夠透過生活場景的重塑,居民賴以活命的工具、照片、剪報,甚至死者遺物中,感受那種孤立和匱乏,及透過壓迫而生的生命力。

死者的遺物。攝:邱汛瑜
死者的遺物。攝:邱汛瑜

在舊照片中所見,市內幾乎找不到完整的建築,為了躲避炮擊,人們在家只能躲到廚房——相信是建築物內最安全的所在。廚房被改建為臨時的居所,吃喝拉撒、娛樂、睡覺,甚至教育閱讀均在這裏發生。在這個「living museum」中,你能夠透過生活場景的重塑,居民賴以活命的工具、照片、剪報,甚至死者遺物中,感受那種孤立和匱乏,及透過壓迫而生的生命力。

當年在圍城環境中渡過童年的小孩,如今已長大成人。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報告指出,當時在城內的65,000至80,000名兒童,至少40%曾直接被狙擊手擊中,51%曾目擊死亡,39%曾目擊至少一名家庭成員死去,19%曾目擊大屠殺,73%的家曾被破壞或炮轟,89%曾到地下室暫住——戰爭深陷在每個波斯尼亞人的血脈。

然而 Neija 說,就像 Eldin 一樣,波斯尼亞人並不願多談這段過去的戰爭記憶。

Neija 是 Gallery 11/07/95的嚮導,一間為了紀念另一宗最殘酷的波斯尼亞戰爭事件——Srebrenica 大屠殺而成立的畫廊。Srebrenica 這個東邊邊陲城市在1995年7月11日,迎來了8,373名波斯尼亞穆斯林被殘殺,大量婦女被強暴的種族滅絕事件。如今畫廊位處薩拉熱窩的市中心地段,不斷提醒波黑人及到訪的世界各地旅客這段歷史傷疤。

是歷史,也是現在

畫廊由攝影師 Tarik Samarah 創立,記錄了他在二千年代初重訪 Srebrenica,以鏡頭拍下當地仍未平復的傷痛。「1995年 Srebrenica 大屠殺發生的時候,我正在薩拉熱窩,在圍城戰役中目擊了大量的死亡、飢餓和絕望;我看見大街上滿是死去兒童的屍體。其後到訪 Srebrenica,即使我早已知道在那裏發生的事,但與倖存者見面、到訪萬人坑、置身腐化屍體的氣味,對我而言仍是一個難以想像的可佈經歷。」

「這些照片並不是歷史的結果,而是一種介入歷史時刻的方式,它不單是不久前發生的歷史,更屬於現在。」

但他指,不論是他的攝影作品,還是作為作品終章、在2012年成立的畫廊,均不是指向仇恨,而是愛,和現在。「這些照片並不是歷史的結果,而是一種介入歷史時刻的方式,它不單是不久前發生的歷史,更屬於現在。」至於「現在」,那位在大屠殺中失去了五位兒子的婦人,仍然戴着由她親人照片拼貼而成的自製項鍊,每天在市鎮中恍盪;失去丈夫音訊的太太,仍在等待 DNA 測試結果,盼望在亂葬崗肢體不全的殘骸堆中,會有她丈夫的身影——「當墳墓豎立,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微小的安慰。我們女人需要親手埋葬丈夫,唯有他的靈魂安息,我們才會得到平安。」

Srebrenica 是一個典型的波斯尼亞城鎮——由波斯尼亞塞族、波斯尼亞克羅地亞人、波斯尼亞穆斯林三足而成。老太太 Bida 向鏡頭憶述,戰爭前大家和平共處,絲毫不見日後殺戮的徵兆:「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在我女兒的婚禮,有一半是穆斯林賓客,一半是塞族人,我們會相互參加大家的節慶,名符其實是同一屋簷下的三個民族。一切都很好,直至1992年。」

1992年,繼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相繼宣佈獨立,波黑內的波斯尼亞克羅地亞人,及波斯尼亞穆斯林的獨立訴求日深,與希望留在南斯拉夫的波斯尼亞塞族漸生嫌隙,後者杯葛1992年2月29日舉行的公投,結果64.31%的投票率中,99.44%對獨立投下一票;波斯尼亞隨即宣佈獨立。作為回應,塞爾維亞人宣佈成立波黑塞族共和國(Republika Srpska),在塞爾維亞的軍事武器支援下開展軍事行動,正逢聯合國武器禁運的波斯尼亞,一直處於下風。

薩拉熱窩一個公墓,埋葬著1995年 Srebrenica 大屠殺死亡的死難者。
薩拉熱窩一個公墓,埋葬著1995年 Srebrenica 大屠殺死亡的死難者。

往後歷史繼續依照它不能理解的軌跡發生。在記錄片中,我們看見已佔領 Srebrenica 的前波黑塞族共和國軍隊總司令 Ratko Mladić 對士兵大喊:「記得土耳其人對我們做過什麼嗎?是時候向穆斯林報復了!」(塞爾維亞中世紀王國在1389年被土耳其鄂圖曼帝國殲滅,塞爾維亞人視隨後的土耳其統治為壓迫和恥辱)然後揮軍向手無寸鐵、正向聯合國維和部隊尋求庇護的波斯尼亞穆斯林平民進發。The rest is history——一連串的強制遷移、一連串的屠殺和清洗。

如今波斯尼亞種族對立的局面,其實與二十年前相比好不了多少——每天打開電視,均見到政客為各自的利益,聲稱為代表的種族挑動民族情緒。

這段不遠的歷史,至今日仍處於梳理及尋求公義的階段。「波斯尼亞剛經歷了二十年的沉默,人們對戰爭感到厭倦,多選擇避而不談。政府的態度也曖昧——雖然每年均有紀念活動,也正籌建第一間為兒童受害者而建的博物館。」Neija 指,如今波斯尼亞種族對立的局面,其實與二十年前相比好不了多少——每天打開電視,均見到政客為各自的利益,聲稱為代表的種族挑動民族情緒:時而將疲弱的經濟諉過土耳其(波斯尼亞的失業率為歐洲最高),時而譴責塞爾維亞沒有正面處理歷史......「在政客的操弄下,國內民族情緒高漲,同時南斯拉夫情結(Yugonostalgia)很深——人們稱那為黃金時期,經濟和國力均較今日強盛得多。」

但熟讀歷史的她,至今仍不能明白,向來種族多元共處,異族通婚普遍的波斯尼亞,即使面對政客的操縱和鼓動,卻為何能夠對昔日的同胞刀劍相向?她也不能明白,至今仍住在 Srebrenica 的遺孀,每天如何面對當日捉拿她親人處決、仍然在職的當地警察——那是法律不能解釋、解決,比歷史更難承受的人性問題。

薩拉熱窩街道。
薩拉熱窩街道。攝:邱汛瑜

愛情可以超越種族,但可以超越「現實」嗎?

走出 Eldin 工作室所處的 Kovači 街,所站之處地勢已漸漸升起,能夠居高遠望一街之隔、相傳飲了聖水便會重返薩拉熱窩的 Sebilj 噴水廣場;提醒我薩拉熱窩位處 Dinaric Alps 南端的盡頭,被 Romanija、Bjelašnica、Igman 及 Trebević 等群山圍繞,形成美不勝收的盆地城貌;但這種地勢條件,是否也加深當年圍城戰況的慘烈?

走回熱鬧的舊城區,高聳入雲的祈禱塔、與天主教教堂、猶太教堂只是數百步之遙。薩拉熱窩從來是東與西交匯之處——它甚至曾被稱為歐洲的耶路撒冷。走在舊城區的核心地帶 Bašcaršija,你可找到土耳其傳奇建築師 Mimar Sinan 的傑作 Ghazi Husrev-beg 清真寺,及土耳其式的街道和市集。在1551年建成、Morica Han 酒館的庭園喝過咖啡,向南走五分鐘便可見證 Miljacka 河岸的奧匈帝國式建築,登時從中東風情切換到歐洲氣息之中。再往右走,便是見證歐洲、甚至世界歷史轉捩點、大名鼎鼎的 Latin Bridge——奧地利大公 Franz Ferdinand 及其懷孕的妻子,在1914年於此處被波斯尼亞塞族青年 Gavrilo Princip 槍殺,觸發奧地利出兵塞爾維亞,牽動雙方背後的盟國參戰,正式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波黑位處歐洲火藥庫巴爾幹半島衝突的核心,對歷史巨輪從不陌生。

在 Gavrilo Princip 的證詞中,他曾說:「我是一位南斯拉夫民族主義者,目標是令所有南斯拉夫人統一,不管國家形態為何,必須脫離奧地利。」直至今日,有的人視他為塗炭生靈的世界大戰元兇,但在民族主義高漲的波斯尼亞,殺人者亦可被視為英雄。

最後他所希盼的南斯拉夫國度在強人鐵托(Tito)的獨裁中被建立了,但統一只維持了七十四個年頭;鐵托死後不久,國家便四分五裂,崩解過程中釀成更慘烈的戰爭,更多的人死去;包括薩拉熱窩圍城戰役,和 Srebrenica 大屠殺。

路邊的紀念品店,亦到處售賣廉價的子彈匙扣,分不清是對過去的紀念,還是傷痛也可變成旅遊資源。

今天,有遊客尋訪薩拉熱窩市內殘存子彈孔的大廈外牆,或地上被髹上紅漆的炮彈孔洞「薩拉熱窩玫瑰」。路邊的紀念品店,亦到處售賣廉價的子彈匙扣,分不清是對過去的紀念,還是傷痛也可變成旅遊資源。眼前雖沒有斷井頹垣,卻也對賞心樂事提不起勁,只因腦海擺脫不了透露更多真實的一系列冷冰冰的數字:

三年多的戰爭中,超過十萬人被殺,逾二百萬人被逼離開家園;

1991年,波黑的人口為437萬七千人,1996年為392萬;

已確認的受害者中,包括64,341名波斯尼亞穆斯林、24,726名波斯尼亞塞族,及7,602名波斯尼亞克羅地亞人;

當薩拉熱窩圍城戰役結束,超過七萬名薩拉熱窩塞族人收拾細軟,從穆斯林控制的地區搬到波黑塞族共和國。如今波黑有兩個行政及管治實體:波斯尼亞和黑塞歌維那聯邦,及塞族共和國;而 Srebrenica,乃位於塞族共和國境內。

縈繞最深的,還有 Yugoslavia 這名字背後的本義——Yugoslavia 由斯拉夫語言中的「南」(jug)和「斯拉夫」(slaveni)所組成,旨在成立一個由所有南方的斯拉夫人組成的統一國家。統一已遙不可望,這個國家的現在和未來,則仍然被過去的血債深深糾纏——塞族人殺的穆斯林成千上萬,可穆斯林也沒少殺塞族人。或許正因如此,超越種族和愛情的《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故事才如此盪氣迴腸——若當年波斯尼亞塞族青年Boško Brkić及波斯尼亞穆斯林 Admira Ismić 這對小情人,在逃離薩拉熱窩圍城期間沒有被槍手擊中,年青的生命和愛情得以滋長,他們今日又會如何理解這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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