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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影后桃井薰專訪:華服與醜陋,我們的生活也許就是這樣

桃井薰看着這些女人,與其說她們的衣服和穿着多麼糟糕,不如想,她們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生活啊。

端傳媒記者 張書瑋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4-27

桃井薰偏愛穿黑色,對她來說,閃亮和鮮艷的顏色看起來太寂寞了。攝:吳煒豪/端傳媒
桃井薰偏愛穿黑色,對她來說,閃亮和鮮艷的顏色看起來太寂寞了。

編者按:女性如何在生活中迷失?她們在鮮艷的衣服下怎樣看不見了自己?日本國寶級演員桃井薰早在七八十年代已拿過所有表演獎項,後來又去好萊塢發展。她對女性有自己的獨特見解,行事也特立獨行,轉為導演,拍攝探索、審視女性意識的電影,極富才華和批判意識。我們專訪這位前輩影后,談談她眼中的當代女性,和日常花簇華服中,一種生活的醜陋。

訪問&整理:張書瑋;翻譯&整理:中根若惠

桃井薰突然想起什麼,向四周望了望,從軟椅上站起身:「應該把海報貼上嘛。」她從進行中的對話裏走了出去,拿着《火》(HEE)的電影海報,想要在軟椅後面找一個地方掛起來。窗簾,牆身,或是香港國際電影節的海報支架,她似乎覺得都不合適。桃井薰上下打量着訪問正在進行的這一間套房。工作人員很快找來另一個支架,桃井薰把海報仔細地展開來,海報上只有她的側臉,仰視鮮豔花色的背景。

她這樣在意《火》,那是她執導的第二部作品,導演處女作是好幾年前的《無花果之顏》(2006)。在此之前,桃井薰是日本久負盛名的女演員,1971年出道,從電影旬報獎到藍絲帶獎,再到日本電影金像獎,幾乎拿過日本的所有女演員獎項;從黑澤明到山田洋次,再到市川準,幾乎與同期大多數大牌導演都有過合作。2006年,她參演了美國電影《藝伎回憶錄》,並前往荷里活發展。

幾乎同年,她搬到了洛杉磯常住,只有拍廣告和做宣傳的時候才回日本:「住洛杉磯舒服極了,沒人認識我。」桃井薰十七八歲時就進入電影工業不停演出,幾乎每年推出兩部電影。她想要休息,過一些平凡的生活。在洛杉磯,她好像解放了自己,想去哪裏都可以,或者就待在自己的寓所裏面——她非常喜歡自己在洛杉磯的住所。也是那個時候,她開始試着做電影導演。

在日本,桃井薰盛名之下,在事業和生活層面時刻被人揣摩和觀察。

她稱之為一種冒險。在日本,桃井薰盛名之下,在事業和生活層面時刻被人揣摩和觀察。人們總在猜,桃井薰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那樣的。但在洛杉磯,幾乎沒有人認識她。人們從她的行為,她的表達來認識桃井薰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沒有了掣肘,事業和生活都有了更多可能。結交的人也並不是因為她有名才來認識她,如今很多人願意和她結交,與她相識,「他們真的喜歡她這個人。」她的丈夫宇都宮一生補充。如此這般放鬆的狀態下,她自如地轉換導演,演員和妻子等各個身份。

《火》的製作前期,團隊看了不少外景,最後她決定在自己家拍攝。「因為錢!」她這樣解釋,「看過的地方要麼不合適,要麼很貴。」開拍前的某一天,監製對她說:「我們沒有錢了,你這部戲只能拍十天。」她需要果斷地決定一切。第一部戲《無花果之顏》時間比較充裕,資金也比《火》更充足,有28天拍攝期。桃井薰有一天在家裏想着想着,突然覺得自己的客廳,臥室和廚房只要簡單改一改,就可以拍電影了,「從我家到外景地來回之間也很方便。」

這一部戲大量場景是女主角和自己的心理醫生在對話,應該說,是女主角向醫生不斷傾吐心情。桃井薰改了改自己的某幾個房間,調整了窗簾和背景,用五天拍了醫生的治療戲份,用兩天拍了醫生和家人互動的場面,在外景拍了十個鏡頭,整部電影就拍成了。

桃井薰說這些女人憑藉那樣的裝扮,好像自覺自己很特別。奈何那些服裝圖案和那些女人終究變成一種很奇怪的組合。

她第一次看原著小說,發現情節只是一個女人滔滔不絕,很不理解。後來慢慢有點明白,在日常生活裏,一個人不信任他人,缺乏溝通,就會變成這樣。

桃井薰執導《火》電影劇照。有心病的女人,只能通過滔滔不絕的自白來回覆記憶和找回自我。
桃井薰執導《火》電影劇照。當她無法平衡自己和異性及親人的關係,最終只能選擇摧毀一切。
桃井薰執導《火》電影劇照。她只有憑藉身體來改變一切,成功的機會卻微乎其微。

現在,人們都通過短訊,智能電話互相聯絡,溝通好像變成了一種訊號。用語言溝通,好像變得艱難了。人們並不能像坐下來,像做採訪一樣交流。女性在家庭關係和男女關係中加倍孤立。女主角梓只能採用最基本,最直接的方法來一場告白和訴說,希望有人可以理解她。

電影既然代表了生活的某個層面,那也許它也可以代表生活的黑暗面。桃井薰自己擔綱,出演《火》之中,麻煩,寂寞,有控制慾又惹人嫌的梓。梓的落寞和自我懷疑在大段獨白中顯露無遺,可悲又可憎。桃井薰完全不怕自己的角色如此惹人嫌,如此不討好。往往,電影的角色很多來自於想像。想像裏的角色大多很有魅力,很吸引人。可在真實的生活裏,人就是會有這麼醜陋,會有這麼麻煩的這一面。

為了讓這個醜陋,麻煩的女人更加鮮活,剛開始設計角色的穿著時,她一下就覺得應該給梓穿上大朵花紋,顏色鮮艷的裙子。桃井薰本人很討厭大片花紋的彩色衣服,她在各種公開場合露面,總是選擇黑灰等深色服裝。住在洛杉磯期間,她在街上不時會遇到一些亞洲女性。她們穿得很鮮豔,上着很重的妝。桃井薰說這些女人憑藉那樣的裝扮,好像自覺自己很特別。奈何那些服裝圖案和那些女人終究變成一種很奇怪的組合。也許這些女人迷失了,「They were not seeing themselves.」

她選擇拍攝不討好的角色,拍攝醜陋的生活。

桃井薰看着這些女人,領悟到,與其說她們的衣服和穿着多麼糟糕,不如想,她們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生活啊。那樣奪目的著裝和顏色,也許其他人就看不到她們了。「這些人應該生活得很寂寞吧?」如今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時尚雜誌和時裝電視節目總在指導女性怎麼穿得更好看,「可是她們並沒有穿出自我來,只是跟隨一些公式,穿出別人覺得好看的樣子,她們也看不見自己了。」

在這部電影裏,女主角成為了性工作者,看不見自己。當你看不見自己,也就不再介意到底穿什麼了。所以她讓這個女主角穿上自己絕不會喜歡的衣服。這個女人的穿着,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閃,處於職業上的考量,來蓋過一些肉體上的缺陷。她的盲目蓋過了一切,她想要重新調整自己與異性,自己與親人的關係,卻因為步步失算而越來越瘋狂,偏執,落寞。

「你不會希望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姐妹,自己的妻子是一個這樣的人吧?」《火》的女主角也許正正代表了桃井薰在生活中的一些困難。如果不問,她或者還沒有發現。她已經越來越能夠察覺到,那種家人之間的關係之重。曾經,她會把那樣的重量當做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忽略了自己的個性會給對方帶來或好或壞的影響。家人之間那樣的聯繫如此牢固,如此堅韌,可那關係未必是漂亮的,可能是危險的,可怕的。

「關心女人與家庭這樣的主題,也許是因為我的媽媽個性很強。」她說。個性很強,也許意味着這個人很有魄力,也可能意味着別的含義。桃井薰看到了媽媽的優點,也看到她個性之中不好的一面。「我的個性和我媽媽一樣,也很強。不可能不像。」每每這時,她就會提醒自己,那些負面的情緒也許同樣存在自己的性格裏面。因此她選擇拍攝不討好的角色,拍攝醜陋的生活,「電影要反映普通人的日常,要反映普通的生活,」她如此總結這個主題,「我們的生活也許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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