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齊澤克:和平與秩序當中同樣存在暴力

我們需要學習、學習再學習這種暴力的起因。
2016年3月11日,香港,立法會財務委員主席陳鑑林無視泛民議員反對,以舉手投票通過追加高鐵撥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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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齊澤克(Slavoj Žižek),斯洛文尼亞哲學家,當代最活躍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2007年出版了這本《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面對每天都在上演的主觀暴力,殺戮、爆炸,齊澤克指出了容易被人們忽視的系統暴力和語言暴力。齊澤克從現象入手,抽絲剝繭,力圖展示當代世界對暴力的態度和做法的種種悖論。

2016年3月11日,香港,立法會財務委員主席陳鑑林無視泛民議員反對,以舉手投票通過追加高鐵撥款。

《暴力》節選

《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Violence: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

出版時間:2012年11月

出版社:中國法制出版社

作者:齊澤克(Slavoj Žižek)

譯者:唐健 / 張嘉榮

有一個關於工人被懷疑偷竊的古老故事:每天晚上,當工人推着手推車離開工廠時,都被仔細地搜查。但守衛卻找不到任何東西。因為手推車永遠是空的。最後,謎底揭開了:工人偷的正是手推車。

假如這本書對暴力的瑣碎反思存在一個統一命題的話,那就是暴力當中存在着相同的悖論。最先在我們的腦海中浮現的暴力的象征是犯罪行為、恐怖事件、社會動蕩以及國際糾紛。

但我們應該學着退一步來看,讓自己擺脫直接可見的「主觀」暴力,即由清晰可辨的行動者所展現出的暴力的迷人誘惑。我們需要感知那種引致主觀暴力爆發的背景的輪廓。退一步,可以讓我們辨識出另一種暴力,一種支持着我們對暴力的抵抗的暴力、一種支撐着宣揚寬容態度的暴力。

這就是這本書的起點甚至原則:主觀暴力只是暴力之「三頭統治」(triumvirate)最可見對的部分,它同時包含了另外兩種客觀暴力。首先,語言和語言形式之中存在着海德格爾稱之為「我們存在之寓所」(our house of being)的「符號」暴力。

我們稍後將會看到,這種暴力不單在明顯的——並被廣泛研究的——令人情緒激動的個案中、在(有我們慣用的言說形式再生產出來的)社會統治關係的個案之中運作:這裏還另外存在一種更基礎的暴力形式,它從屬於語言本身、從屬於某種意義體系的強制性作用。

其次,存在我稱之為「系統」暴力的東西,或者說,存在某種為了經濟及政治體系順暢運作而通常會導致的災難性後果的東西。

要點在於你不能從同一個位置觀察主觀和客觀暴力:主觀暴力(subjective violence)被我們體驗為一種將非暴力的零層面(zero level)當作其對立面的純粹暴力(主觀暴力被視為純粹暴力)。主觀暴力被視為對事物「正常」和平狀態的擾亂。

然而,客觀暴力(objective violence)則正是內在於事物的「正常」狀態裏的暴力。客觀暴力是無形的。因此,系統暴力就像物理學的「暗物質」(dark matter),它是所有突出可見的主觀暴力的對立物。我們的肉眼或許難以看見客觀暴力。然而,如果我們要理解那些看似主觀暴力的「非理性」爆發的事物時,我們就必須要考察這種客觀暴力。

2016年3月22日,比利時布魯塞爾馬爾比克地鐵站發生爆炸後,地上遺下印有地鐵標誌且染血的玻璃碎片。

……

讓我們思考一下那種在左傾自由人道主義有關暴力的論述中瀰漫的虛假緊迫感:在當中,抽象化和圖像(偽)具體性(“psuedo” concreteness)這兩種東西在暴力場面的搭建中並存——針對女人、黑人、無家可歸者和男同性戀的暴力......「在這個國家每六秒就有一個女人被強姦」及「在你閱讀這段文字的過程中,十個兒童將死於飢餓」,這只是其中兩個例子。

隱藏在這一切之下的,是一種道德憤怒的偽批判情結。幾年前Starbuck正是利用了這種偽緊迫感:當時Starbuck在每家店門口,貼了一張宣傳海報指出該公司撥出部分連鎖店利潤援助危地馬拉——它們的咖啡豆來源地——的兒童健康計劃。意思是說你每喝一杯它的咖啡,就救活一名兒童的性命。

這些緊急命令(urgent injunctions)之中暗藏着一種根本的反理論鋒刃。沒有時間反思:我們必須馬上行動。通過這種偽緊迫感,後工業時代的富人隱居於虛擬世界之中,不單不否認或漠視他們安樂窩外的殘酷現實,而且還無時無刻不在提及這種殘酷現實。正如比爾.蓋茨最近說的:「當仍有數百萬人不必要地死於痢疾時,談論計算機還有什麼意義?」

針對這種偽緊迫感,我們或許會想要祭出馬克思在1870年寫給恩格斯那封美妙的信。當時,有一小段時期,歐洲革命看似再次迫在眉睫。馬克思在信中傳達了十足的驚恐:革命家難道就不能再等幾年嗎?他當時還未完成他的資本論。

對當今全球化精英所做的一種批判分析(它不提供明確的解決方案、沒有我們應該去做什麼的「實際」建議、並且無法在黑暗隧道的盡頭提供光明,因為人們很快意識到這種光明很可能來自一輛迎面而來的火車燈)通常都會遇到指摘:「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什麼都不做?只需坐在那裏守株待兔?」我們應該鼓足勇氣回答:「對,正是如此!」

有時,當面對困境,一個人唯一要做的真正「實際的」事情是抗拒實時介入的誘餌(lure),並利用耐心、批判性分析來「守株待兔」。……我們需要「學習、學習再學習」這種暴力的起因。

……

今天統治世界的寬容的自由主義態度,其關注焦點看來是:它反對所有形式的暴力,從直接的物理暴力(大屠殺、恐怖統治)到意識形態暴力(種族主義、煽動、性別歧視)。一個緊急求救的呼叫(SOS call)支撐着這種話語,並淹沒了所有其他取向:一切其他事情可以、亦有必要暫時擱置......對於這種聚焦於主觀暴力的取向——這種由社會組織(social agent)、邪惡個體、紀律化的壓迫性國家機器以及狂熱群眾執行的主觀暴力——這裏面難道沒有一些可疑的、事實上是症候性的(symptomatic)的東西嗎?

……

在一個以全球性道德來證明自身合法性的全球化世界,主權國家不再被豁免於道德裁斷,而是被視為一種將因為其罪行而受到懲罰的道德行動者,不論對這個伸張正義以及裁斷的角色還可能受到何種程度的質疑。國家主權因此受到了嚴厲約束。這解釋了中東衝突的符號價值: 它令我們面對那條分隔了「非法的」非國家權力和「合法的」國家權力的邊界的脆弱的可穿透性。......發動恐怖主義襲擊和國家權力發動反恐戰,這兩樣哪一個更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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