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紛擾的世代,似是而非的價值觀,莫衷一是的說法,讓家長越來越迷糊。我們希望透過一封封給家長的信,集結兩岸三地的智慧,期望為人父母的,可從中找到新的視點,增加大小同行路上的能見度。
家長們:
為人父母的,都有過驚險時刻吧……
女兒十個月大時,妻子收到第一份博士錄取通知書,我們去餐館慶祝。我把女兒在兒童座椅裏安置好,轉身準備去洗手間時,眼角餘光忽覺陰影掠過,同時聽到妻子的驚呼。
那時雖已久沒踢球,條件反射仍在,下意識地向後一抬腿,腳踝便勾住一個軟軟的東西。回頭一看,竟是女兒不知如何掙開了安全帶,從兒童座椅裏倒栽出來,萬幸居然被我勾到身體,緩了一緩,才沒讓腦袋重重砸在水泥地上。
兩年多後運氣再次眷顧。我們趁著暑假,陪同前來探親的岳父母去紐約旅遊。參觀「九一一」紀念館時,女兒隨妻子及岳父母先乘自動扶手電梯下樓,我只整理了一下背包,便被人潮隔到幾步之外。
隔著層疊的肩膀,瞧見因為扶梯擁擠,她們四人已經自然地分出先後次序站定,妻子與岳父在前,女兒隨她外婆在後。本來極溫馨的場景,我卻恍惚間緊張起來,總覺得女兒的動作似乎有哪裏不對。
心中一凜,試圖提醒妻子和兩老注意,呼聲卻被紀念館內的喧囂蓋過。我只好不顧扶梯上其他遊客的抱怨,拼盡全力一階一階擠過去。
未到跟前,已經看出情況不妙,女兒表情驚恐,張著嘴卻發不出聲,十指作勢虛抓,兩臂卻蜷在胸前。
八成是異物哽塞!我趕忙把她抱過來,同時強迫自己冷靜,仔細回想網上看到的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操作步驟,一手托住她胸膈處頭朝下抱起,另一手重重拍擊她的背部。不知拍了幾下,只聽噗的一聲,一塊糖果從她喉中飛出,遠遠砸在地上。
這時,扶手電梯正好抵達下面樓層。我把女兒放下,她已沒事一樣,蹦蹦跳跳追她外婆去了,倒是我一陣眩暈,差點栽倒,深呼吸了幾口,才定過神來。
孩子太小不懂求援,周遭環境又嘈雜,整個過程從頭到尾,妻子和岳父母都完全沒有察覺,甚至連我在施救都懵然不知。而我雖然及時發現,但手法並不完全正確,能救下她來,多半也是誤打誤撞。
女兒出生後,我時常半夜被惡夢驚醒。夢見她莫名高燒,夢見她摔傷癱瘓,夢見她被拐走,夢見自己忙昏了頭將她忘在車裏。
從「九一一」紀念館回來後,又開始被新的、更加逼真的夢境反覆困擾:在熙攘的人群中,自己抱起女兒按部就班地拍擊,卻怎麽也清不出堵塞氣管的異物,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女兒在懷中漸漸冰涼……
為人父母者,想來都能體諒我這種明知毫不理性、卻如附骨之疽般無法甩脫的瘋狂念頭。
為了平息我心底的恐懼,也為了防止類似悲劇在其它家庭發生,妻子組織了一個活動,邀請專業人士來到耶魯,為學生及家屬提供急救培訓。
我們上周一同參加了三小時的教學,用各種人偶反覆練習心肺復甦法。這才知道,即使當時對女兒的海姆立克急救法未能奏效,也並非只能束手待斃,利用心肺復甦法仍可維持一線生機。
同時也真切感受到心肺復甦對施救者體力的巨大消耗,明白凡能力所及者絕不應袖手旁觀,多一人輪換,就能為按壓頻率與深度的穩定有效提供多一份保障。
正因如此,對於近日沸沸揚揚的梁彼得警官誤殺格利一案,我儘管覺得體制確有拋出梁警官做替罪羊、迴避系統性的警察暴力與種族歧視之嫌,卻也並不認為梁警官本人就毫無責任。
當格利的女友對其施行心肺復甦法時,梁警官及其拍檔並未上前施以援手。即使如他所言,紐約警局內部的急救培訓完全是走過場、幾乎所有警員都靠作弊通過考試,他因此並無信心能夠給予格利恰當的幫助;但眼睜睜看著格利的女友一個人操作至力竭,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退一萬步說,當急救考試作弊在整個警局蔚然成風時,作為矢志維護市民安全的新警察,是否應當想到人命關天,至少私下將急救步驟操習熟練?
所以就此事而言,我希望梁警官得到其應有的、恰如其分的懲罰:既不被體制當作犧牲品求刑過重,也不像一些華人所主張的無罪開釋。
我希望美國的華人群體不是去追求白人的特權,而是與其它少數族裔聯手打破這種特權,直視警察系統乃至整個社會政治文化中無所不在的隱性種族歧視。
我希望千千萬萬格利們的父母,不再為自己孩子的性命提心吊膽,也希望千千萬萬梁警官們的父母,不再因自己含辛茹苦培養成材的兒女一夕失足而懊惱悔恨。
與此同時,身為一名父親,也令我在政治關懷之外,多了一些小確幸的念頭:我希望更多人,不管是不是警察、是不是父母,都能夠掌握一些基本的急救知識,以備不時之需。
林垚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耶魯大學全球正義項目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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