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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益說艾可:準確到一公釐,寬闊如圖書館

艾可的所有作品看似在追求知識,謎底,根本卻是討論記憶的本質、人性的本質。是那些不存在,卻真實存在的人內心的繁複情感。曾經有一個學生問他「我們如何笑對死亡?」他的回答是:在知道自己大去為期不遠那一刻,不妨堅定地相信這世界每一個人都是混蛋;而這門藝術是循序漸進的,你得學習一切,學會知道怎麼看穿媒體、偽科學家和政客……

特約撰稿人 吳明益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03-03

艾可(Umberto Eco)。攝:LEEMAGE/AFP
艾可(Umberto Eco)。

2013年我參與了多倫多作家節,在那之前,邀我順道到多倫多大學演講的劉千美教授,帶我參觀了多大校園。進入羅巴茨圖書館(Robarts Library)的時候,劉老師提到艾可(Umberto Eco)有一段時間都在這個造型宛如孔雀的圖書館裏固定位置閱讀、寫作。

日前我問了同行且畢業於多大的翻譯家石岱崙(Darryl Sterk)是否記得此事?他說忘記了,遂寫信給劉老師詢問,確認後在回我的信裏他補充說:據說《玫瑰的名字》裏寫的樓梯間,就是以羅巴茨圖書館的樓梯間為原型的,「但我不記得樓梯間的樣子,我們當時都搭電梯。」

艾可是他小說的時空設計師,他有時希望讀者在那裏跟主角一樣迷途且困惑,有時希望讀者對修道院的每一個角落瞭如指掌。

我想像着中年的艾可(寫作《玫瑰的名字》這部暢銷世界的第一部小說時,他年近五十),反反覆覆在這座造型特殊的圖書館樓梯間裏徘徊,想像着小說裏的角色,如何穿越時間,思考着對待真理的態度,如何面對窮人與罪,如何面對苦楚。

艾可從不放鬆對他作品實際環境的準確檢視,無論是歷史、記憶,或是虛構時空。他為了寫一條街可以失眠一個月重複踱步其間,他甚至為自己的作品裏的建築、船隻與人物畫圖。艾可是他小說的時空設計師,他有時希望讀者在那裏跟主角一樣迷途且困惑,有時希望讀者對修道院的每一個角落瞭如指掌。艾可說,如果他的小說裏出現一艘像《昨日之島》裏的那艘船,他要對船的空間理解準確到以公釐為單位。

艾可為世人認可的三重身分,一是中世紀歷史專家,二是符號學者,三是小說家。我把它放在「第三」,一方面是時間較晚,但並非是說艾可的小說成就不如他的學術研究,恰恰好相反,或許因為第三個身分,艾可的符號學和中世紀歷史研究才變得那麼迷人;同時,也因為前兩個身分,艾可的小說才那麼迷人。

艾可在《詮釋與過度詮釋》裏表示,所有的詮釋都必須從文本裏頭找證據,這樣才能使「一些毫無根據的詮釋立即露出馬腳,不攻而自破」。

我是從文學批評認識艾可的,在一本名為《詮釋與過度詮釋》(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的論文集裏,我讀到他與美國文學批評家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等人辯論文學的詮釋是否有其邊界──如果你批判別人「過度詮釋」了,那麼標準究竟在哪裏?

艾可說他並不反對「開放性閱讀」,但這種開放必須從作品出發,因此它會受到文本的制約,「一定存在着某種對詮釋進行限定的標準。」艾可說,在無法企及的作者意圖(有時候作者以各種方式沉默),與眾說紛紜、爭持難下的讀者意圖之間,顯然還有個第三種意圖,那就是「文本意圖」。所有的詮釋都必須從文本裏頭找證據,艾可說,這樣才能使「一些毫無根據的詮釋立即露出馬腳,不攻而自破。」

我年輕的時候深深為艾可這樣「科學地解讀文學」着迷,後來才知道,我可能「誤讀」了艾可的真正意圖。這種說法的真正指向是作者與讀者的能耐──固然有些拙劣作品看似有「意圖」其實並沒有,總讓人白忙一場,但遇到像艾可這樣的博學小說家,你想弄清楚小說中的知識與見識,得有多少精神與學問?得有多少個一生?

但艾可就在那裏,不是以一種知識的堡壘建立他的小說,而是以一種宛如波赫士筆下的巴別塔圖書館的形式,不是指點真理的形式,而是質疑真理的形式。

我們幾乎沒有在艾可的小說裏發現一切純屬虛構的敘事,他擅長的是以知識與歷史為骨幹,再把虛構像流水一樣置入其間。中世紀神學、十字軍、聖殿騎士、羅馬帝國……符號學、科學、哲學、美學(不只是「美的歷史」,還有「醜的歷史」)……在艾可小說中,這些知識並不是零散出現,它們就像有機體,彼此是彼此的伏筆、指涉、暗喻、線索。它們是歷史與人類智慧的片段,也是一系列召喚讀者解讀的符號。

艾可就算不寫小說,他的中世紀神學、美學與符號學的研究也足以讓他成為學術泰斗,那為什麼又非要寫小說不可呢?

在《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自白》裏,艾可表示「所有的科學著作都應該是某種推理小說──這是一份追尋聖杯過程的報告書。而我認為,我接下來的學術着作都是用這種敘事方式在書寫的。」

在《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自白》裏,艾可提到一件他肯定很是在意的往事:「當我發表我那篇討論湯瑪斯.阿奎納(Thomas Aquinas)的美學博士論文時──這個主題相當具有爭議性,因為在當時,大多數學者都認為阿奎納的巨著裏並未表達任何美學意識──其中一位口試委員就指控我『敘事謬誤』(narrative fallacy)。他說,當一個熟練的學者開始進行研究的時候,勢必會遇到某些試煉和挫折,他會提出,也會駁斥不同的假設;但是在研究結束時,以上所有的過程都必須已經消化完成,且應該只提出結論。相反地,他說,我在講述我的研究過程時,彷彿在寫一篇偵探小說。他以相當友善的態度提出異議,而且也提示我一個基本概念,那就是『所有的研究論文都應該要用這種方式來『講述』。」但艾可認為「所有的科學著作都應該是某種推理小說──這是一份追尋聖杯過程的報告書。而我認為,我接下來的學術着作都是用這種敘事方式在書寫的。」(顏慧儀譯)

虛構可能被誤讀為真實、或證成真實,甚且,生產或創造真實,用來愚民或傷害一整個族群

口試委員認為艾可的學術論文研究過程像「偵探小說」,這正是艾可的意圖,把學術追求的過程當成偵探小說來寫,把偵探小說當成學術般追求,艾可一生都在進行着這種「兩者並無太大分別」的實踐。

而這背後又隱藏着艾可對「小說」的尊崇──小說並不是聖杯本身,卻很可能是接近聖杯的一種途徑,更重要的是,艾可認為虛構可能被誤讀為真實、或證成真實,甚且,生產或創造真實,用來愚民或傷害一整個族群。

用文字虛構世界有時候必非出自有意為之,而是誤以為自己的思維才是唯一真理。

艾可曾提及這樣的一段歷史:從一九二五年開始,納粹就不斷在宣傳一個奧地利偽科學家漢斯‧賀畢格(Hanns HÖrbiger)的理論。賀畢格的理論被稱為「冰宇宙論」,這個說法之前也有人提出過,概念就是宇宙是冰與火無止盡爭鬥的劇場,動力並非演化,而是週期與時代的更迭。冰宇宙論者否定星球公轉軌道是橢圓形(而是螺旋形的),他們相信太陽黑子是從木星上剝落的冰塊。有一天月亮會愈來愈接近地球,潮水因而高漲,淹沒森林,只留下較高的山巔,我們的衛星將會爆炸,最後地球會結冰,被太陽吞噬。

在《《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裏,艾可指出不斷求知的目的之一,就是去理解刻意虛構真理的人為什麼要引導人們誤失,迷失。

艾可說這個天體演化論是一種永恆回歸的假設,仿效的是遠古神話與史詩。這讓納粹認為他們信仰的亞利安傳統知識將與猶太的「科學偽知識」衝撞。甚至,據說希特勒因為對這理論的深信不移,所以堅信他的部隊將可以輕鬆面對蘇俄的冰天雪地。(來自《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一書,倪安宇譯)

掌權者或操控者既然能以文字創造真實,甚至遂其惡行,那麼是否文字將不可信任?虛構文類會失去價值?艾可並不這樣認為。

唯一的真理就是學會解脫對於真理無理智的狂愛。

艾可說:產生問題的不只是這些狡猾之人,還有愚民。艾可認為不斷求知的目的之一,就是去理解刻意虛構真理的人為什麼要引導人們誤失,迷失。無能理解真理也需要檢視的人,或許反而容易掉入被操控的陷阱。讀者當猶記在《玫瑰的名字》中,艾可寫下的那個永恆的句子:「唯一的真理就是學會解脫對於真理無理智的狂愛。」

那麼閱讀虛構文學又有什麼好處?艾可在《悠遊小說林》裏提到,閱讀小說意味着玩一場遊戲,在遊戲中賦予真實世界中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事物寬廣的意義。讀者接受虛構陳述在所述故事的可能世界的框架下是真實的,在漫步虛構文學的過程中,了解虛構故事凝塑人生的機制,有時結局賞心悅目,有時則將生命從美夢轉化成惡夢。但思考讀者與故事間,虛構與生命間的複雜關係,有助我們建立起一個治療模式,對抗沉睡的理性。(理性睡着是會導致妖魔鬼怪猖獗的。)

關於閱讀虛構文學的好處,艾可在《悠遊小說林》裏提到:「我們終生都在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為何出生,為何而活。」

艾可說:「我們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停止閱讀虛構故事,因為從中能尋找到賦予生命意義的法則。我們終生都在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為何出生,為何而活。有時我們尋找的是一個廣大無垠的宇宙故事,有時是個人的故事,有時我們的個人故事和宇宙故事如出一轍。」(黃寤蘭譯)

艾可是如此認真的作者,他說他自己在寫作《玫瑰的名字》時,學到了幾件事情。第一,「靈感」其實是狡猾的作者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藝術才能而使用的糟糕字彙。就如同一句古老格言所說,天才是百分之十的靈感和百分之九十的努力。據說,法國詩人拉馬丁(Lamartine)是如此描述他寫下生涯最好的一首詩的情境:他宣稱,有天晚上他在樹林裏散步時,突然靈光一閃,整首詩就在腦中成形。在他過世以後,有人在他的書房裏發現那首詩的好幾種版本,而且數量驚人,這顯示他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反覆改寫那首詩。

作家唯一能寫給自己的東西是購物清單;其餘東西,包括洗衣清單,都算是寫給另一個人的訊息。它們並不是獨白;它們是對話。

他總是如此認真對待虛構文體,並且宣稱自己所有的寫作都是為了某些理想讀者而寫。他說:「我跟那些說寫作是為了自己的爛作家可不是同一夥的。作家唯一能寫給自己的東西是購物清單;購物清單提醒他們該買什麼,而且用完了就可以扔掉。其餘東西,包括洗衣清單,都算是寫給另一個人的訊息。它們並不是獨白;它們是對話。」(《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自白》)

讀艾可的小說何只是讀者與艾可的一場對話,它是綿延無盡,彷彿穿梭歷史的織紡,是與不同時空、不同觀點的複響。它看似是小說,實則是人生苦難、聖潔、迷惘與洞見合構的深沉喟嘆。

愛開玩笑的艾可,提到有一個學生問他「我們如何笑對死亡?」他的回答是:在知道自己大去為期不遠那一刻,不妨堅定地相信這世界每一個人都是混蛋。學生問為什麼?他說,如果你死之前,發現青年男女仍在舞廳跳舞,傑出的科學家與好的政治家正在創造更好的社會,媒體一改八卦之風,只報導有價值的消息,企業家生產有環保意識的產品……那麼離開這世界,未免太悲傷了吧?因此,如果你將死之時,把所有人都想成混蛋,不是幸福又輕鬆嗎?

在多倫多大學羅巴茨圖書館(Robarts Library)裏,艾可寫下《玫瑰的名字》,並以圖書館的樓梯間為原型,創作了這本小說裏的樓梯間。多倫多大學網頁圖片
在多倫多大學羅巴茨圖書館(Robarts Library)裏,艾可寫下《玫瑰的名字》,並以圖書館的樓梯間為原型,創作了這本小說裏的樓梯間。

當我們笑出來時艾可話鋒一轉,說相信所有人都是混蛋可是一門藝術。因為到臨死前一天,我們還應該認為自己所愛所敬之人不是混蛋,真正聰明的人會在閉眼前一刻才認為他們也是混蛋。因此,這門藝術是循序漸進的,你得學習一切,學會知道怎麼看穿媒體、偽科學家和政客。但不到最後一刻,你都仍要堅信某些人能說出有價值的言論,某些書比其他書更有品味,某位官員比另一個官員更愛自己轄區的公民。這種不到最後一刻,拒絕承認所有人皆為混蛋的想法是十分人性化的,否則,生命的意義何在?

相信所有人都是混蛋可是一門藝術。到臨死前一天,我們還應該認為自己所愛所敬之人不是混蛋,真正聰明的人會在閉眼前一刻才認為他們也是混蛋。

正是這樣,艾可的所有作品看似在追求知識,謎底,根本卻是討論記憶的本質、人性的本質。是那些不存在,卻真實存在的人內心的繁複情感。據說最近一次艾可重返多倫多校園是2012年的4月。他參加了一場名為「International workshop CALVINO & ECO. RHIZOMATIC RELATIONSHIPS」的研討會。這場研討會討論了他與卡爾維諾的關係──另一個寫出一個看不見城市的偉大義大利作家。不知道那一次艾可有沒有重回羅巴茨圖書館,重回那個啟發他寫出不朽作品的樓梯間?

而今卡爾維諾與艾可俱往矣,他們創造出來的城市、歷史、記憶與死亡,創造出來的愛憎、傷感與「巨大的、宇宙性的慈悲」(借用村上春樹在《發條鳥年代記》裏所使用的一句話),將永遠留在「植物的記憶」裏。成為圖書館通往屋頂光線的一道階梯……不,成為一座善本圖書館,供人開啟、供人進入,供人在裏面睡眠,醒來時從窗的縫隙看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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