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益说艾可:准确到一公厘,宽阔如图书馆

艾可的所有作品看似在追求知识,谜底,根本却是讨论记忆的本质、人性的本质。是那些不存在,却真实存在的人内心的繁复情感。曾经有一个学生问他“我们如何笑对死亡?”他的回答是:在知道自己大去为期不远那一刻,不妨坚定地相信这世界每一个人都是混蛋;而这门艺术是循序渐进的,你得学习一切,学会知道怎么看穿媒体、伪科学家和政客……
艾可(Umberto Eco)。
风物

2013年我参与了多伦多作家节,在那之前,邀我顺道到多伦多大学演讲的刘千美教授,带我参观了多大校园。进入罗巴茨图书馆(Robarts Library)的时候,刘老师提到艾可(Umberto Eco)有一段时间都在这个造型宛如孔雀的图书馆里固定位置阅读、写作。

日前我问了同行且毕业于多大的翻译家石岱仑(Darryl Sterk)是否记得此事?他说忘记了,遂写信给刘老师询问,确认后在回我的信里他补充说:据说《玫瑰的名字》里写的楼梯间,就是以罗巴茨图书馆的楼梯间为原型的,“但我不记得楼梯间的样子,我们当时都搭电梯。”

艾可是他小说的时空设计师,他有时希望读者在那里跟主角一样迷途且困惑,有时希望读者对修道院的每一个角落了如指掌。

我想像着中年的艾可(写作《玫瑰的名字》这部畅销世界的第一部小说时,他年近五十),反反覆覆在这座造型特殊的图书馆楼梯间里徘徊,想像着小说里的角色,如何穿越时间,思考着对待真理的态度,如何面对穷人与罪,如何面对苦楚。

艾可从不放松对他作品实际环境的准确检视,无论是历史、记忆,或是虚构时空。他为了写一条街可以失眠一个月重复踱步其间,他甚至为自己的作品里的建筑、船只与人物画图。艾可是他小说的时空设计师,他有时希望读者在那里跟主角一样迷途且困惑,有时希望读者对修道院的每一个角落了如指掌。艾可说,如果他的小说里出现一艘像《昨日之岛》里的那艘船,他要对船的空间理解准确到以公厘为单位。

艾可为世人认可的三重身分,一是中世纪历史专家,二是符号学者,三是小说家。我把它放在“第三”,一方面是时间较晚,但并非是说艾可的小说成就不如他的学术研究,恰恰好相反,或许因为第三个身分,艾可的符号学和中世纪历史研究才变得那么迷人;同时,也因为前两个身分,艾可的小说才那么迷人。

艾可在《诠释与过度诠释》里表示,所有的诠释都必须从文本里头找证据,这样才能使“一些毫无根据的诠释立即露出马脚,不攻而自破”。

我是从文学批评认识艾可的,在一本名为《诠释与过度诠释》(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的论文集里,我读到他与美国文学批评家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等人辩论文学的诠释是否有其边界──如果你批判别人“过度诠释”了,那么标准究竟在哪里?

艾可说他并不反对“开放性阅读”,但这种开放必须从作品出发,因此它会受到文本的制约,“一定存在着某种对诠释进行限定的标准。”艾可说,在无法企及的作者意图(有时候作者以各种方式沉默),与众说纷纭、争持难下的读者意图之间,显然还有个第三种意图,那就是“文本意图”。所有的诠释都必须从文本里头找证据,艾可说,这样才能使“一些毫无根据的诠释立即露出马脚,不攻而自破。”

我年轻的时候深深为艾可这样“科学地解读文学”着迷,后来才知道,我可能“误读”了艾可的真正意图。这种说法的真正指向是作者与读者的能耐──固然有些拙劣作品看似有“意图”其实并没有,总让人白忙一场,但遇到像艾可这样的博学小说家,你想弄清楚小说中的知识与见识,得有多少精神与学问?得有多少个一生?

但艾可就在那里,不是以一种知识的堡垒建立他的小说,而是以一种宛如波赫士笔下的巴别塔图书馆的形式,不是指点真理的形式,而是质疑真理的形式。

我们几乎没有在艾可的小说里发现一切纯属虚构的叙事,他擅长的是以知识与历史为骨干,再把虚构像流水一样置入其间。中世纪神学、十字军、圣殿骑士、罗马帝国……符号学、科学、哲学、美学(不只是“美的历史”,还有“丑的历史”)……在艾可小说中,这些知识并不是零散出现,它们就像有机体,彼此是彼此的伏笔、指涉、暗喻、线索。它们是历史与人类智慧的片段,也是一系列召唤读者解读的符号。

艾可就算不写小说,他的中世纪神学、美学与符号学的研究也足以让他成为学术泰斗,那为什么又非要写小说不可呢?

在《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自白》里,艾可表示“所有的科学著作都应该是某种推理小说──这是一份追寻圣杯过程的报告书。而我认为,我接下来的学术着作都是用这种叙事方式在书写的。”

在《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自白》里,艾可提到一件他肯定很是在意的往事:“当我发表我那篇讨论汤玛斯.阿奎纳(Thomas Aquinas)的美学博士论文时──这个主题相当具有争议性,因为在当时,大多数学者都认为阿奎纳的巨著里并未表达任何美学意识──其中一位口试委员就指控我『叙事谬误』(narrative fallacy)。他说,当一个熟练的学者开始进行研究的时候,势必会遇到某些试炼和挫折,他会提出,也会驳斥不同的假设;但是在研究结束时,以上所有的过程都必须已经消化完成,且应该只提出结论。相反地,他说,我在讲述我的研究过程时,仿佛在写一篇侦探小说。他以相当友善的态度提出异议,而且也提示我一个基本概念,那就是『所有的研究论文都应该要用这种方式来『讲述』。”但艾可认为“所有的科学著作都应该是某种推理小说──这是一份追寻圣杯过程的报告书。而我认为,我接下来的学术着作都是用这种叙事方式在书写的。”(颜慧仪译)

虚构可能被误读为真实、或证成真实,甚且,生产或创造真实,用来愚民或伤害一整个族群

口试委员认为艾可的学术论文研究过程像“侦探小说”,这正是艾可的意图,把学术追求的过程当成侦探小说来写,把侦探小说当成学术般追求,艾可一生都在进行着这种“两者并无太大分别”的实践。

而这背后又隐藏着艾可对“小说”的尊崇──小说并不是圣杯本身,却很可能是接近圣杯的一种途径,更重要的是,艾可认为虚构可能被误读为真实、或证成真实,甚且,生产或创造真实,用来愚民或伤害一整个族群。

用文字虚构世界有时候必非出自有意为之,而是误以为自己的思维才是唯一真理。

艾可曾提及这样的一段历史:从一九二五年开始,纳粹就不断在宣传一个奥地利伪科学家汉斯‧贺毕格(Hanns HÖrbiger)的理论。贺毕格的理论被称为“冰宇宙论”,这个说法之前也有人提出过,概念就是宇宙是冰与火无止尽争斗的剧场,动力并非演化,而是周期与时代的更迭。冰宇宙论者否定星球公转轨道是椭圆形(而是螺旋形的),他们相信太阳黑子是从木星上剥落的冰块。有一天月亮会愈来愈接近地球,潮水因而高涨,淹没森林,只留下较高的山巅,我们的卫星将会爆炸,最后地球会结冰,被太阳吞噬。

在《《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里,艾可指出不断求知的目的之一,就是去理解刻意虚构真理的人为什么要引导人们误失,迷失。

艾可说这个天体演化论是一种永恒回归的假设,仿效的是远古神话与史诗。这让纳粹认为他们信仰的亚利安传统知识将与犹太的“科学伪知识”冲撞。甚至,据说希特勒因为对这理论的深信不移,所以坚信他的部队将可以轻松面对苏俄的冰天雪地。(来自《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一书,倪安宇译)

掌权者或操控者既然能以文字创造真实,甚至遂其恶行,那么是否文字将不可信任?虚构文类会失去价值?艾可并不这样认为。

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解脱对于真理无理智的狂爱。

艾可说:产生问题的不只是这些狡猾之人,还有愚民。艾可认为不断求知的目的之一,就是去理解刻意虚构真理的人为什么要引导人们误失,迷失。无能理解真理也需要检视的人,或许反而容易掉入被操控的陷阱。读者当犹记在《玫瑰的名字》中,艾可写下的那个永恒的句子:“唯一的真理就是学会解脱对于真理无理智的狂爱。”

那么阅读虚构文学又有什么好处?艾可在《悠游小说林》里提到,阅读小说意味着玩一场游戏,在游戏中赋予真实世界中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物宽广的意义。读者接受虚构陈述在所述故事的可能世界的框架下是真实的,在漫步虚构文学的过程中,了解虚构故事凝塑人生的机制,有时结局赏心悦目,有时则将生命从美梦转化成恶梦。但思考读者与故事间,虚构与生命间的复杂关系,有助我们建立起一个治疗模式,对抗沉睡的理性。(理性睡着是会导致妖魔鬼怪猖獗的。)

关于阅读虚构文学的好处,艾可在《悠游小说林》里提到:“我们终生都在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为何出生,为何而活。”

艾可说:“我们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停止阅读虚构故事,因为从中能寻找到赋予生命意义的法则。我们终生都在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为何出生,为何而活。有时我们寻找的是一个广大无垠的宇宙故事,有时是个人的故事,有时我们的个人故事和宇宙故事如出一辙。”(黄寤兰译)

艾可是如此认真的作者,他说他自己在写作《玫瑰的名字》时,学到了几件事情。第一,“灵感”其实是狡猾的作者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艺术才能而使用的糟糕字汇。就如同一句古老格言所说,天才是百分之十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的努力。据说,法国诗人拉马丁(Lamartine)是如此描述他写下生涯最好的一首诗的情境:他宣称,有天晚上他在树林里散步时,突然灵光一闪,整首诗就在脑中成形。在他过世以后,有人在他的书房里发现那首诗的好几种版本,而且数量惊人,这显示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反覆改写那首诗。

作家唯一能写给自己的东西是购物清单;其余东西,包括洗衣清单,都算是写给另一个人的讯息。它们并不是独白;它们是对话。

他总是如此认真对待虚构文体,并且宣称自己所有的写作都是为了某些理想读者而写。他说:“我跟那些说写作是为了自己的烂作家可不是同一伙的。作家唯一能写给自己的东西是购物清单;购物清单提醒他们该买什么,而且用完了就可以扔掉。其余东西,包括洗衣清单,都算是写给另一个人的讯息。它们并不是独白;它们是对话。”(《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自白》)

读艾可的小说何只是读者与艾可的一场对话,它是绵延无尽,仿佛穿梭历史的织纺,是与不同时空、不同观点的复响。它看似是小说,实则是人生苦难、圣洁、迷惘与洞见合构的深沉喟叹。

爱开玩笑的艾可,提到有一个学生问他“我们如何笑对死亡?”他的回答是:在知道自己大去为期不远那一刻,不妨坚定地相信这世界每一个人都是混蛋。学生问为什么?他说,如果你死之前,发现青年男女仍在舞厅跳舞,杰出的科学家与好的政治家正在创造更好的社会,媒体一改八卦之风,只报导有价值的消息,企业家生产有环保意识的产品……那么离开这世界,未免太悲伤了吧?因此,如果你将死之时,把所有人都想成混蛋,不是幸福又轻松吗?

在多伦多大学罗巴茨图书馆(Robarts Library)里,艾可写下《玫瑰的名字》,并以图书馆的楼梯间为原型,创作了这本小说里的楼梯间。多伦多大学网页图片
在多伦多大学罗巴茨图书馆(Robarts Library)里,艾可写下《玫瑰的名字》,并以图书馆的楼梯间为原型,创作了这本小说里的楼梯间。

当我们笑出来时艾可话锋一转,说相信所有人都是混蛋可是一门艺术。因为到临死前一天,我们还应该认为自己所爱所敬之人不是混蛋,真正聪明的人会在闭眼前一刻才认为他们也是混蛋。因此,这门艺术是循序渐进的,你得学习一切,学会知道怎么看穿媒体、伪科学家和政客。但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仍要坚信某些人能说出有价值的言论,某些书比其他书更有品味,某位官员比另一个官员更爱自己辖区的公民。这种不到最后一刻,拒绝承认所有人皆为混蛋的想法是十分人性化的,否则,生命的意义何在?

相信所有人都是混蛋可是一门艺术。到临死前一天,我们还应该认为自己所爱所敬之人不是混蛋,真正聪明的人会在闭眼前一刻才认为他们也是混蛋。

正是这样,艾可的所有作品看似在追求知识,谜底,根本却是讨论记忆的本质、人性的本质。是那些不存在,却真实存在的人内心的繁复情感。据说最近一次艾可重返多伦多校园是2012年的4月。他参加了一场名为“International workshop CALVINO & ECO. RHIZOMATIC RELATIONSHIPS”的研讨会。这场研讨会讨论了他与卡尔维诺的关系──另一个写出一个看不见城市的伟大意大利作家。不知道那一次艾可有没有重回罗巴茨图书馆,重回那个启发他写出不朽作品的楼梯间?

而今卡尔维诺与艾可具往矣,他们创造出来的城市、历史、记忆与死亡,创造出来的爱憎、伤感与“巨大的、宇宙性的慈悲”(借用村上春树在《发条鸟年代记》里所使用的一句话),将永远留在“植物的记忆”里。成为图书馆通往屋顶光线的一道阶梯……不,成为一座善本图书馆,供人开启、供人进入,供人在里面睡眠,醒来时从窗的缝隙看见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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