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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釗維:華人的文藝復興首先該是場療癒運動

沒有療癒,哪來放下?沒有放下,哪來復興?沒有文藝療癒,哪來文藝復興?

刊登於 2016-02-16

[穹頂之上]身在穹頂之下,心在穹頂之上;觀往事、思當下、覓來者。

米高安哲羅最著名的繪畫作品是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的《創世紀》天頂畫和壁畫《最後的審判》 。攝:L'Osservatore Romano Vatican-Pool/Getty
米高安哲羅最著名的繪畫作品是梵蒂岡西斯廷禮拜堂的《創世紀》天頂畫和壁畫《最後的審判》 。

編按:「文藝」二字,流傳廣矣。固然它在今天有更新的意涵,乃至「文藝青年」或曰「文青」二字,其褒其貶,時而難辨。凡時代美學,必與其廣闊的歷史時空相連,张钊维重走翡冷翠,直面文藝復興遺跡,他的思索關於什麼是「文藝復興」,而其實則牽扯那段歷史中究竟是什麼起了變化。文章分兩日刊出,敬請期待。

中文維基百科上,「文藝復興」詞條一開始是這麼說的:

文藝復興(意大利語:Rinascimento,由ri-(「重新」)和 nascere(「出生」)構成),是一場大致發生在14世紀至17世紀的文化運動,在中世紀晚期發源於意大利中部的佛羅倫薩,後擴展至歐洲各國。「文藝復興」一詞亦可粗略地指代這一歷史時期,但由於歐洲各地因其引發的變化並非完全一致,故「文藝復興」只是對這一時期的通稱。

相對於此,日文維基百科的這個相對應詞條,則說道:

日本では長らく文芸復興と訳されており、ルネサンスの時代を「復興期」と呼ぶこともあったが、(文芸のみでなく広義に使われるため)現在では余り使われない。ルネッサンスとも表記されるが、現在の歴史学、美術史等ではルネサンスという表記が一般的である。

華人對於文藝復興的認識,包括上述「把人文主義全等於人的復歸」在內,其實存在極大誤區。

大概的意思就是說,日本以前有一段時間用「文藝復興」來翻譯 Renaissance,後來改用音譯ルネッサンス,歷史學界跟美術史都改過來了。

日本人很清楚,Renaissance 不是只有文藝,但華人對這個詞,至今依然抱着文藝不放。故而我認為,華人對於文藝復興的認識,包括上述「把人文主義全等於人的復歸」在內,其實存在極大誤區。

比方說,論者嘗謂,華人歷史上也有過文藝復興的輝煌。最常被提起來跟西方文藝復興做比較的,就是宋朝的文藝鼎盛,但焦點多半放在文人畫上面,視之為文藝美學的正宗、人文精神的彰顯;而對於被權力者豢養的、過度炫技的宮廷畫,則一筆帶過。

貌似獨立的文藝創作者,難道不是往往暗中被潛在的權力新貴所支持所豢養着,才能在檯面上獲取獨立乃至反叛的令名嗎?

但米高安哲羅(Michelangelo )、拉斐爾、達文西、波里切提、唐納太羅(Donatello),這些文藝復興的大師,哪一個不是被王公貴族與教堂豢養的?哪一個不炫技?側重文人畫、拉低宮廷畫,這裏頭蘊含着的,是華人精英文化傳統裏面,對於文人的揄揚以及對於工匠的貶抑,以及對於貌似獨立的揄揚以及對於被「權貴」豢養的貶抑。

然而,貌似獨立的文藝創作者,難道不是往往暗中被潛在的權力新貴所支持所豢養着,才能在檯面上獲取獨立乃至反叛的令名嗎?一如電影《匿名者》(Anonymous)當中,真假莎士比亞們的真實處境。

又比方說,西方視覺藝術當中,肖像為其大宗;雕像、繪畫、攝影,莫不如此。華人論者嘗以為,中國早在宋代就有自畫像出現,如《竹林撥阮圖》,將主人公畫入畫中的畫框內。然而這種自畫像的概念跟西方肖像畫的概念是天差地別;文藝復興時期,工匠與畫匠們努力研究人體肌肉、骨骼、比例與力學關係,以及服裝材質、表情眼神、光影、透視法與整體空間表現,他們想方設法來盡力呈現上帝創造的每一個人類個體的完美全息狀態,以彰顯基督神學的偉大光明;這裏頭蘊含的,其實是強烈的工匠思維對於萬事萬物的精密測量與重複再現(後來演化為近代科學),而不是寫意、內觀、心即理、望文生義的文人/文青情懷。

宋朝儘管有其中國特色的人文風韻、哲學思考與道德修為,但如果拿來比附西方文藝復興,其實可能是一種輕率誤讀、文青自嗨。

而宋朝的自畫像,其實缺乏這些構成西方文藝復興 3D 內涵的內外元素;沒有西方解剖學的概念、沒有單點透視、沒有光源、沒有空間佈局、沒有宗教故事與神學思維,繼而,沒有神學映照下的,人的復歸。因此,宋朝儘管有其中國特色的人文風韻、哲學思考與道德修為,但如果拿來比附西方文藝復興,其實可能是一種輕率誤讀、文青自嗨。

把「再生 Renaissance」讀成「文藝」復興、把「人文主義」讀成僅僅是人的復歸,然後再把宋朝文人畫讀成中國文藝復興的例證,把全社會的運動當成文青的運動……到底,華人要的文藝復興是什麼?是臨摹、山寨西方文藝復興?還是藉機發展中國特色的文藝復興?

那麼,中國特色是什麼?中國傳統的解剖學、透視法、視覺光源、宮廷與民間工匠、神學信仰、天人關係…..能夠在今天成為華人文藝復興的思想、哲學、美學與技藝的資源嗎?

VR 和 AR 的市場規模將達到數百億美元,並有可能像 PC 的出現一樣成為遊戲規則的顛覆者。

事實上,當我們還來不及仔細耙梳、整理這些傳統資源,而還沉浸於近代以來對西方 Renaissance 的攀附、臨摹與山寨的時刻,另一波在觀者體驗上的世界與世界觀的再生,已經又從西方洶湧而來;儘管,這次不以 Renaissance 為名。此即一年來的創投熱點:VR(Visual Reality)。

2016年初,知名的跨國銀行控股公司集團高盛發布了關於 VR 的預測報告,長達六十頁。開宗明義就說道:

VR 和 AR 有潛力成為下一個重要計算平台,如同 PC 和智慧手機,我們預計,新的市場終將形成,而當前的許多市場將被顛覆。通過 VR 和 AR 重塑當前行為方式的案例不在少數,如買房、與醫生互動和觀看足球比賽等。但隨着技術的改進、價格的下滑,以及相關應用(無論是面向企業,還是個人消費者)的誕生,VR 和 AR 的市場規模將達到數百億美元,並有可能像 PC 的出現一樣成為遊戲規則的顛覆者。

17世紀荷蘭畫家林布蘭畫作“阿加莎·巴斯的肖像”。攝: Jeff J Mitchell/Getty
17世紀荷蘭畫家林布蘭畫作“阿加莎·巴斯的肖像”。

VR,Virtual Reality,虛擬現實也;AR,Augmented Reality,增度現實也。無論 VR 或 AR,都可以看成是以單點透視為基礎的攝影術被發明以來,視覺藝術從2D平面朝向全息立體呈現的一次技術飛越。如果回到 Renaissance,VR 好比是米高安哲羅的雕刻,而AR 則是林布蘭的畫作;在米高安哲羅與林布蘭的時代,匠師們經由掌握新興銀行團之權貴階層(如麥迪奇家族,他們也是最早的跨國銀行操控者)的強力支持,把中世紀的2D世界觀改換為文藝復興的3D世界觀;與此同時,正是民族國家、新教改革、大航海時代與資本主義所共同建構的新世界秩序上場之際。由此,文藝復興巨匠們,為當時的人們也為後世的我們塑造了 3D 世界與世界觀,讓我們得以融入、模擬、山寨這新世界秩序。

五百年後,跨國銀行團再次以創投的方式,撐持世界各地正在崛起的新世代視覺匠師,以虛擬現實與增度現實,來重塑吾輩與下一輩對世界的「看」法,重塑世界「觀」,這是又一次的「再生」。而這樣的「再生」,僅僅是文藝的嗎?這其中,華人所想望的文藝復興,又將如何嵌入,或者如何臨摹這又一次的「再生」呢?

或許,且慢。在此時此刻,中文世界的文青們該做的,是得把「文藝復興」跟 Renaissance 脫鉤,讓文藝的歸文藝、Renaissance 的歸 Renaissance(再生的歸再生);讓誤讀、誤解歸零,然後重新思考:華人需要文藝來做什麼?

華人文藝在一個關乎復興或是 Renaissance 的關鍵問題上,還做得遠遠不夠,那就是療癒;特別是針對歷史裂痕的療癒(而不是小清新、小確幸式的療癒)。

華人需要文藝來做什麼?用來調劑朝九晚五的機械生活?用來修身養性怡情?讓周遭多一些設計美感?打造國際水平的格調品味?在各種主流非主流的競賽中得名拿獎?幫忙金主賺錢?提升軟實力以實現民族復興?

其實,這些年來,華人的各種文藝產品,多多少少都有在奮力追求、甚或已初步達到上述目標,具體事例就不必在此一一盤點了。但我以為,迄今為止,華人文藝在一個關乎復興或是 Renaissance 的關鍵問題上,還做得遠遠不夠,那就是療癒;特別是針對歷史裂痕的療癒(而不是小清新、小確幸式的療癒)。

華人自栩是注重歷史的民族,甚至有人認為歷史是華人的宗教。近代以來,華人對自我的集體認識,幾乎都習慣性地以歷史事件,特別是重大戰爭或衝突的成敗功過,來作為度量座標。

從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八國聯軍,到中日抗戰、國共內戰、國際冷戰……對於這些戰爭或衝突的反覆書寫、對傷痕瘡疤的一再舔舐,構成今日華人渴求復興的前提。即便在台灣也是如此,從戒嚴時代到今天解嚴近三十年了,二二八事件的傷痛依然還是新台灣人追尋自我的基本座標。

文化大革命五十週年,會有多少文藝作品可以站上療癒的高度?抑或,只是鞏固甚至深化那些衝突、傷痛與既定評判?

在這些反覆書寫、舔拭的過程中,文藝作品極大程度地讓位給了成敗功過的歷史評判,或者是服務於此一評判,繼而持續鞏固甚至強化既有評判當中的怨懟、妒恨、成王敗寇,或是驕傲。剛剛過去的抗戰七十週年,就是一例;在這一年當中,我們見不到能夠為大多數華人甚至日本人也接受的,可以真正超度戰爭亡靈的文藝作品。而再過不久,台灣也將迎來二二八事件的六十九週年紀念,迄今,這依然是台灣社會撕裂的源頭;而在相關文藝作品方面,能夠起到一點療癒作用的,除了少數紀念碑與畫作之外,我也只能想起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而這部電影,問世已經將近三十年了。接着不久,文化大革命五十週年,會有多少文藝作品可以站上療癒的高度?抑或,只是鞏固甚至深化那些衝突、傷痛與既定評判?

沒有療癒,哪來放下?沒有放下,哪來復興?沒有文藝療癒,哪來文藝復興?

有了這悲憫與同理心,才能真正撫慰人性,而不是算計人性;繼而,華人自身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故事,甚或其他文明的經典故事,才有被重新雕塑、述說與安置展示的神聖空間。

西方的 Renaissance,是以人性來彰顯神性,從而尋找人性解放的途徑;而華人社會雖然不是一神教主導的,但其文藝療癒,同樣必須經歷對信仰、對神魔、對宇宙觀的追索思辨與現代性重構。透過這過程,將會讓華人的視角,在功過評判之外,加入天人之際的倫理透視,不再執着於現實人事的道德透視;讓華人的心靈,從以自我為中心的同心圓或差序格局的扁平狀態中躍升,拉出可以照見多面向交錯差異的立體光源,不再受限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單向光源;如此,方有可能在面對傷痕瘡疤時,不再是跟着喊打喊殺,或是歡呼鼓掌,或是冷眼旁觀,而能生起最起碼的悲憫與同理心。有了這悲憫與同理心,才能真正撫慰人性,而不是算計人性;繼而,華人自身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故事,甚或其他文明的經典故事,才有被重新雕塑、述說與安置展示的神聖空間。

這是從2D到3D的脫胎換骨,並且,要的是 mental 的3D,而不是僅僅追求 physical 的3D。否則,在 VR 來臨之時,我們只會見到一個由全息立體技術所建構的古羅馬鬥獸場虛擬實境秀。

因此,如果在華人社會要說文藝復興,那麼當是一場從療癒入手的復興運動。說到底,近代以來華人老少文青們對於「文藝復興」的執迷,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庶幾接近Renaissance 再生之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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