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钊维:华人的文艺复兴首先该是场疗愈运动

没有疗愈,哪来放下?没有放下,哪来复兴?没有文艺疗愈,哪来文艺复兴?
米高安哲罗最著名的绘画作品是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的《创世纪》天顶画和壁画《最后的审判》 。
风物

[穹顶之上]身在穹顶之下,心在穹顶之上;观往事、思当下、觅来者。

米高安哲罗最著名的绘画作品是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的《创世纪》天顶画和壁画《最后的审判》 。摄:L'Osservatore Romano Vatican-Pool/Getty
米高安哲罗最著名的绘画作品是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的《创世纪》天顶画和壁画《最后的审判》 。

编按:“文艺”二字,流传广矣。固然它在今天有更新的意涵,乃至“文艺青年”或曰“文青”二字,其褒其贬,时而难辨。凡时代美学,必与其广阔的历史时空相连,张钊维重走翡冷翠,直面文艺复兴遗迹,他的思索关于什么是“文艺复兴”,而其实则牵扯那段历史中究竟是什么起了变化。文章分两日刊出,敬请期待。

中文维基百科上,“文艺复兴”词条一开始是这么说的:

文艺复兴(意大利语:Rinascimento,由ri-(“重新”)和 nascere(“出生”)构成),是一场大致发生在14世纪至17世纪的文化运动,在中世纪晚期发源于意大利中部的佛罗伦萨,后扩展至欧洲各国。“文艺复兴”一词亦可粗略地指代这一历史时期,但由于欧洲各地因其引发的变化并非完全一致,故“文艺复兴”只是对这一时期的通称。

相对于此,日文维基百科的这个相对应词条,则说道:

日本では长らく文芸复兴と訳されており、ルネサンスの时代を“复兴期”と呼ぶこともあったが、(文芸のみでなく広义に使われるため)现在では余り使われない。ルネッサンスとも表记されるが、现在の歴史学、美术史等ではルネサンスという表记が一般的である。

华人对于文艺复兴的认识,包括上述“把人文主义全等于人的复归”在内,其实存在极大误区。

大概的意思就是说,日本以前有一段时间用“文艺复兴”来翻译 Renaissance,后来改用音译ルネッサンス,历史学界跟美术史都改过来了。

日本人很清楚,Renaissance 不是只有文艺,但华人对这个词,至今依然抱着文艺不放。故而我认为,华人对于文艺复兴的认识,包括上述“把人文主义全等于人的复归”在内,其实存在极大误区。

比方说,论者尝谓,华人历史上也有过文艺复兴的辉煌。最常被提起来跟西方文艺复兴做比较的,就是宋朝的文艺鼎盛,但焦点多半放在文人画上面,视之为文艺美学的正宗、人文精神的彰显;而对于被权力者豢养的、过度炫技的宫廷画,则一笔带过。

貌似独立的文艺创作者,难道不是往往暗中被潜在的权力新贵所支持所豢养着,才能在台面上获取独立乃至反叛的令名吗?

但米高安哲罗(Michelangelo )、拉斐尔、达文西、波里切提、唐纳太罗(Donatello),这些文艺复兴的大师,哪一个不是被王公贵族与教堂豢养的?哪一个不炫技?侧重文人画、拉低宫廷画,这里头蕴含着的,是华人精英文化传统里面,对于文人的揄扬以及对于工匠的贬抑,以及对于貌似独立的揄扬以及对于被“权贵”豢养的贬抑。

然而,貌似独立的文艺创作者,难道不是往往暗中被潜在的权力新贵所支持所豢养着,才能在台面上获取独立乃至反叛的令名吗?一如电影《匿名者》(Anonymous)当中,真假莎士比亚们的真实处境。

又比方说,西方视觉艺术当中,肖像为其大宗;雕像、绘画、摄影,莫不如此。华人论者尝以为,中国早在宋代就有自画像出现,如《竹林拨阮图》,将主人公画入画中的画框内。然而这种自画像的概念跟西方肖像画的概念是天差地别;文艺复兴时期,工匠与画匠们努力研究人体肌肉、骨骼、比例与力学关系,以及服装材质、表情眼神、光影、透视法与整体空间表现,他们想方设法来尽力呈现上帝创造的每一个人类个体的完美全息状态,以彰显基督神学的伟大光明;这里头蕴含的,其实是强烈的工匠思维对于万事万物的精密测量与重复再现(后来演化为近代科学),而不是写意、内观、心即理、望文生义的文人/文青情怀。

宋朝尽管有其中国特色的人文风韵、哲学思考与道德修为,但如果拿来比附西方文艺复兴,其实可能是一种轻率误读、文青自嗨。

而宋朝的自画像,其实缺乏这些构成西方文艺复兴 3D 内涵的内外元素;没有西方解剖学的概念、没有单点透视、没有光源、没有空间布局、没有宗教故事与神学思维,继而,没有神学映照下的,人的复归。因此,宋朝尽管有其中国特色的人文风韵、哲学思考与道德修为,但如果拿来比附西方文艺复兴,其实可能是一种轻率误读、文青自嗨。

把“再生 Renaissance”读成“文艺”复兴、把“人文主义”读成仅仅是人的复归,然后再把宋朝文人画读成中国文艺复兴的例证,把全社会的运动当成文青的运动……到底,华人要的文艺复兴是什么?是临摹、山寨西方文艺复兴?还是借机发展中国特色的文艺复兴?

那么,中国特色是什么?中国传统的解剖学、透视法、视觉光源、宫廷与民间工匠、神学信仰、天人关系…..能够在今天成为华人文艺复兴的思想、哲学、美学与技艺的资源吗?

VR 和 AR 的市场规模将达到数百亿美元,并有可能像 PC 的出现一样成为游戏规则的颠覆者。

事实上,当我们还来不及仔细耙梳、整理这些传统资源,而还沉浸于近代以来对西方 Renaissance 的攀附、临摹与山寨的时刻,另一波在观者体验上的世界与世界观的再生,已经又从西方汹涌而来;尽管,这次不以 Renaissance 为名。此即一年来的创投热点:VR(Visual Reality)。

2016年初,知名的跨国银行控股公司集团高盛发布了关于 VR 的预测报告,长达六十页。开宗明义就说道:

VR 和 AR 有潜力成为下一个重要计算平台,如同 PC 和智慧手机,我们预计,新的市场终将形成,而当前的许多市场将被颠覆。通过 VR 和 AR 重塑当前行为方式的案例不在少数,如买房、与医生互动和观看足球比赛等。但随着技术的改进、价格的下滑,以及相关应用(无论是面向企业,还是个人消费者)的诞生,VR 和 AR 的市场规模将达到数百亿美元,并有可能像 PC 的出现一样成为游戏规则的颠覆者。

17世纪荷兰画家林布兰画作“阿加莎·巴斯的肖像”。摄: Jeff J Mitchell/Getty
17世纪荷兰画家林布兰画作“阿加莎·巴斯的肖像”。

VR,Virtual Reality,虚拟现实也;AR,Augmented Reality,增度现实也。无论 VR 或 AR,都可以看成是以单点透视为基础的摄影术被发明以来,视觉艺术从2D平面朝向全息立体呈现的一次技术飞越。如果回到 Renaissance,VR 好比是米高安哲罗的雕刻,而AR 则是林布兰的画作;在米高安哲罗与林布兰的时代,匠师们经由掌握新兴银行团之权贵阶层(如麦迪奇家族,他们也是最早的跨国银行操控者)的强力支持,把中世纪的2D世界观改换为文艺复兴的3D世界观;与此同时,正是民族国家、新教改革、大航海时代与资本主义所共同建构的新世界秩序上场之际。由此,文艺复兴巨匠们,为当时的人们也为后世的我们塑造了 3D 世界与世界观,让我们得以融入、模拟、山寨这新世界秩序。

五百年后,跨国银行团再次以创投的方式,撑持世界各地正在崛起的新世代视觉匠师,以虚拟现实与增度现实,来重塑吾辈与下一辈对世界的“看”法,重塑世界“观”,这是又一次的“再生”。而这样的“再生”,仅仅是文艺的吗?这其中,华人所想望的文艺复兴,又将如何嵌入,或者如何临摹这又一次的“再生”呢?

或许,且慢。在此时此刻,中文世界的文青们该做的,是得把“文艺复兴”跟 Renaissance 脱钩,让文艺的归文艺、Renaissance 的归 Renaissance(再生的归再生);让误读、误解归零,然后重新思考:华人需要文艺来做什么?

华人文艺在一个关乎复兴或是 Renaissance 的关键问题上,还做得远远不够,那就是疗愈;特别是针对历史裂痕的疗愈(而不是小清新、小确幸式的疗愈)。

华人需要文艺来做什么?用来调剂朝九晚五的机械生活?用来修身养性怡情?让周遭多一些设计美感?打造国际水平的格调品味?在各种主流非主流的竞赛中得名拿奖?帮忙金主赚钱?提升软实力以实现民族复兴?

其实,这些年来,华人的各种文艺产品,多多少少都有在奋力追求、甚或已初步达到上述目标,具体事例就不必在此一一盘点了。但我以为,迄今为止,华人文艺在一个关乎复兴或是 Renaissance 的关键问题上,还做得远远不够,那就是疗愈;特别是针对历史裂痕的疗愈(而不是小清新、小确幸式的疗愈)。

华人自栩是注重历史的民族,甚至有人认为历史是华人的宗教。近代以来,华人对自我的集体认识,几乎都习惯性地以历史事件,特别是重大战争或冲突的成败功过,来作为度量座标。

从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到中日抗战、国共内战、国际冷战……对于这些战争或冲突的反覆书写、对伤痕疮疤的一再舔舐,构成今日华人渴求复兴的前提。即便在台湾也是如此,从戒严时代到今天解严近三十年了,二二八事件的伤痛依然还是新台湾人追寻自我的基本座标。

文化大革命五十周年,会有多少文艺作品可以站上疗愈的高度?抑或,只是巩固甚至深化那些冲突、伤痛与既定评判?

在这些反覆书写、舔拭的过程中,文艺作品极大程度地让位给了成败功过的历史评判,或者是服务于此一评判,继而持续巩固甚至强化既有评判当中的怨怼、妒恨、成王败寇,或是骄傲。刚刚过去的抗战七十周年,就是一例;在这一年当中,我们见不到能够为大多数华人甚至日本人也接受的,可以真正超度战争亡灵的文艺作品。而再过不久,台湾也将迎来二二八事件的六十九周年纪念,迄今,这依然是台湾社会撕裂的源头;而在相关文艺作品方面,能够起到一点疗愈作用的,除了少数纪念碑与画作之外,我也只能想起侯孝贤导演的《悲情城市》。而这部电影,问世已经将近三十年了。接着不久,文化大革命五十周年,会有多少文艺作品可以站上疗愈的高度?抑或,只是巩固甚至深化那些冲突、伤痛与既定评判?

没有疗愈,哪来放下?没有放下,哪来复兴?没有文艺疗愈,哪来文艺复兴?

有了这悲悯与同理心,才能真正抚慰人性,而不是算计人性;继而,华人自身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故事,甚或其他文明的经典故事,才有被重新雕塑、述说与安置展示的神圣空间。

西方的 Renaissance,是以人性来彰显神性,从而寻找人性解放的途径;而华人社会虽然不是一神教主导的,但其文艺疗愈,同样必须经历对信仰、对神魔、对宇宙观的追索思辨与现代性重构。透过这过程,将会让华人的视角,在功过评判之外,加入天人之际的伦理透视,不再执着于现实人事的道德透视;让华人的心灵,从以自我为中心的同心圆或差序格局的扁平状态中跃升,拉出可以照见多面向交错差异的立体光源,不再受限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单向光源;如此,方有可能在面对伤痕疮疤时,不再是跟着喊打喊杀,或是欢呼鼓掌,或是冷眼旁观,而能生起最起码的悲悯与同理心。有了这悲悯与同理心,才能真正抚慰人性,而不是算计人性;继而,华人自身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故事,甚或其他文明的经典故事,才有被重新雕塑、述说与安置展示的神圣空间。

这是从2D到3D的脱胎换骨,并且,要的是 mental 的3D,而不是仅仅追求 physical 的3D。否则,在 VR 来临之时,我们只会见到一个由全息立体技术所建构的古罗马斗兽场虚拟实境秀。

因此,如果在华人社会要说文艺复兴,那么当是一场从疗愈入手的复兴运动。说到底,近代以来华人老少文青们对于“文艺复兴”的执迷,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庶几接近Renaissance 再生之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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