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旺角騷亂

97後首次定性「暴亂」,旺角示威者:「這是第一次,但不會是最後一次」

大年初一的旺角騷亂由支持小販文化而起,被官方定性為「暴亂」。究竟事情是如何演化導致當晚的衝突?

端傳媒記者 陳嘉茵、黃銘浩、趙燕婷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2-10

#香港#旺角騷亂

2016年2月9日,凌晨約一時半,多名示威者帶同盾牌及口罩在旺角朗豪坊外與警方對峙。攝:盧翊銘/端傳媒
2016年2月9日,凌晨約一時半,多名示威者帶同盾牌及口罩在旺角朗豪坊外與警方對峙。

「這是一場『暴亂』。」

2月9日(大年初二)早上10時20分,香港特首梁振英斬釘截鐵地把年初一2月8日晚上至翌日2月9日清晨,在旺角發生的通宵騷亂定性為「暴亂」。根據香港《公安條例》第19條,任何參與被定為非法集結的人破壞社會安寧,該集結即屬暴動。由九七回歸至今,該罪名未被引用過。這次是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中國以來,特區政府首次定性活動為「暴亂」。

2月9日下午3時,香港警務處處長盧偉聰在記者會上,亦以「暴亂」形容當晚的警民衝突。他斥責當晚示威者是「暴徒」,「他們放火想燒警車,用磚頭扔人…大家可想像得到磚頭扔中頭部,是可以殺人的。」

緊接事件的整天,不同政治光譜的政黨,包括建制派民建聯、新民黨、工聯會,到泛民的民主黨及公民黨都發表聲明,譴責旺角騷亂中的暴力行為。而整個香港,亦被一夜通宵的流血開槍亂局嚇呆了,儘管年初二夜晚,維多利亞海港上空按每年農曆新年慣例發放煙花,亦難掩整座城市的驚恐。

這場被官方定性的「暴亂」,是由一班本土青年支持小販、復興夜市文化而起,最後在一夜之間演變成街頭騷亂,究竟事情是如何演化的?各人各單位在現場究竟做了什麼,導致當晚流血、衝突、及警察開槍?端傳媒找來在旺角親歷的涉事者,由他們親口還原事情的始末。

2016年2月9日,凌晨約5時,示威者在旺角用竹枝抵擋防暴警察。攝:Billy H.C. Kwok/端傳媒
2016年2月9日,凌晨約5時,示威者在旺角用竹枝抵擋防暴警察。

撐小販︰和平理性非暴力

事件要推回2月7日(年廿九),當晚9時許,自去年農曆年開始關注深水埗桂林街熟食小販的香港專上學院講師劉小麗,因不滿食環署對熟食小販的嚴厲執法,導致不少小販檔主不敢開檔,決定展開行動。

今年30多歲的劉小麗,於雨傘運動後成立的民間公民教育平台「小麗民主教室」,她接受端傳媒訪問時說:「一直以來,我也是支持和平、理性、非暴力主義的,當我決定要為小販爭取擺檔生活的權利時,在我幫手推車那一刻我便決意承擔風險,公民抗命。」

劉小麗代表當區被稱為「腸粉大王」的小販檔主曾啟新,推着木頭車,到桂林街開爐賣炒魷魚。做了幾宗生意後,警察與食環署人員一同上前,期間雙方發生衝突,最後木頭車被沒收,劉小麗被捕,並被控無牌擺賣、阻街和因銷售食物用途加熱3項罪名。劉小麗告訴端傳媒︰「當時我已有被捕的準備,我希望以此引起公眾關注小販。」

2月8日(大年初一)凌晨1時,劉小麗獲准保釋,同日下午,她又回到深水埗,問一眾小販檔主是否希望繼續開檔,「我不想被捕那晚只是一次性的gimmick(噱頭),我真的想恢復夜市。」劉小麗指檔主們都表示想再開檔,但他們認為在深水埗「勢孤力弱」,容易被驅趕,於是決定轉到較多小販聚集的旺角區擺檔。劉小麗於是在下午4時58分在Facebook專頁上發帖︰「腸粉大王、眾檔主及劉小麗現呼籲大家今晚集中火力,一齊到旺角篤魚蛋,一齊捍衛小販。」該帖獲逾千個like,逾500次分享。

一街之隔︰勇武,衝突,胡椒噴霧開始

就在劉小麗發帖前5小時,2月8日下午12時30分,另一組織香港本土民主前線早在其Facebook專頁上以「本土特色,勇武悍衛」為題發帖,呼籲市民晚上9時,到旺角朗豪坊外砵蘭街支持小販。

本土民主前線是香港本土派組織,於2015年1月,由一群於雨傘運動中,反對香港泛民主派及學聯等傳統組織、反對非暴力抗爭路線的參與者組成。

當晚9時許,深水涉街坊陳文提早到達旺角現場視察夜市環境。陳文憶述︰「當晚9時左右,我在(旺角)砵蘭街近山東街,遠處看到朗豪坊門口有10多名食環署人員出現,他們被約40至50名市民圍着,現場不停叫囂,食環署職員好快被趕走了。」他目睹食環署人員在當時被趕走,現場又已有約10檔熟食小販聚集,故一心歡喜向曾啟新等小販檔主確認旺角適合開檔。

根據食物及衞生局局長高永文在2月9日傍晚發言,2月8日晚上約9時,在旺角砵蘭街一帶,正出現陳文描述的一幕。高永文說:「當時(食環署人員)未有採取任何拘控的執法行動,但已被超過50名人士包圍、叫囂、指罵、侮辱,期間亦有推撞,導致有食環署同事受傷。及後,更有人將兩輛小販木頭車,推向食環署的執法人員,而車上可能有明火煮食的爐具及滾油。」高永文指考慮到執法人員及市民的安全行為,於約9時45分尋求警方協助。

據香港《蘋果日報》報導,當晚10時多,警察接報到達旺角朗豪坊外。現場約50多名人群聚集,其間,有人過馬路時被的士撞跌,人群湧出馬路,馬路一度被「佔領」。人群中包括今年22歲的本土民主前線召集人黃台仰,他此時跳到私家車車頂上,拿起擴音器高聲呼召市民支持,並要求現場警察後退。

警方與本土民主前線成員在內的集結人群開始對峙,11時許,警方推出白色高台,企圖驅散在馬路上的人群,雙方爆發推撞,警方開始施放胡椒噴霧。

劉小麗與曾啟新及另外3名熟食小販,就在警方施放胡椒噴霧同時,約晚上11時許抵達砵蘭街近山東街一帶。劉小麗憶述,「當時聽途人說警方施放了胡椒噴霧,我聽到後也不以為意,以為是零星衝突,平息了便沒事。」曾啟新亦表示:「我去到便開檔,一直忙着做腸粉賺錢,招呼眼前的客人,根本沒空去看對面街的騷亂。」曾啟新帶點怒氣地說︰「我覺得有人以支持我們小販之名,借題發揮去搞事。」

旺角朗豪坊外有出售小食的小販擺賣。攝:葉家豪/端傳媒
旺角朗豪坊外有出售小食的小販擺賣。

大小世界,兩個抗爭組織旺角相逢

劉小麗形容,她與小販檔主們,當晚像處於一個小世界,「市民從小販手上接過魚蛋、臭豆腐、串燒等小吃,好不熱鬧。」但小世界之外,在一街之隔的亞皆老街、彌敦道,以至西洋菜南街,即爆發延續至天亮的「大世界」混亂。爆發混亂的「大世界」內,其中一個參與組織本土民主前線,與「小世界」中劉小麗的「小麗民主教室」,同樣是在雨傘運動後的抗爭組織,在這個年初一的旺角黑夜中,他們狹路相逢。

午夜近12時,砵蘭街朗豪坊外,約30名警察到場驅趕在場聚集的市民,示威者向警員投擲物品,警方施放胡椒噴霧,期後有約100名警察到場增援,雙方一度對峙。一直支持「勇武抗爭」的北區水貨客關注組召集人梁金成正是對峙者之一。

梁金成接受端傳媒訪問時表示,當晚他約10時45分抵達砵蘭街朗豪坊對開,幫襯(光顧)在場的小販檔小吃,之後一直留守。到近午夜12時,他看到警察進入砵蘭街及山東街,「當時見到高台,仍覺得警方只是擺姿態,嚇嚇大家。今天是大年初一,(警察)無理由開拖(開打)呀?」午夜12時8分,梁金成在他Facebook轉載一則題為「市民爆粗圍食環 警舉黃旗 旺角小販亂中開檔」的即時新聞,並留言︰「旺角要人,緊急吹鷄(號召)」。

到凌晨約1時半,梁金成與近百名支持者,走到亞皆老街,發現該處只有少於10名交通警察在場,「當時交通警喝斥叫人返回行人路,我見到警察顯得好慌張,其中一名警察不停揮舞警棍。」

突然聽到「嘭」一聲,「當時我沒想過是開槍,以為只是市民向警察扔木卡板時爆裂的聲音,但我同時聞到煙硝味,那一刻我心想︰不可能會開槍的。」豈料話音未落,他已聽到第二下槍聲,「真的開槍了,當時我很震驚。」梁金成形容︰「差佬(警方)激起了在場群眾的憤怒。即時有好多人叫囂,問︰『為什麼開槍?』、『現在什麼事?』」

不願具名的警方高層劉警員,向端傳媒分析交通警員突然開槍的原因,「當日中午,示威者已經在網上號召支持者到場,警方顯然沒有作出針對性安排。示威者在星羅棋布的旺角街道上「打游擊」,堵塞了很多交通路線,令場面更加混亂。」劉他續說。「亞皆老街及上海街交界是次要的位置,所以安排裝備較小的交通警員維持秩序,最終導致該名交通警員連開兩槍示警。」

不過這兩鳴槍卻令在場人士有另一番解讀,梁金成說︰「槍都開了,不做一些事不行。」

梁金成於是與群眾開始衝出彌敦道大馬路,佔領南北行全線約半小時,馬路兩旁都有防暴警察駐守,群眾向警方擲水樽及垃圾桶內的雜物。到凌晨3時,梁金成甚至見到有人鏟起地上的磚塊,向警方擲過去。

梁金成說︰「本土派一直好被動,現在終於反抗,警方一直用過份的手段對付示威者。」衝突期間,多名警員及市民被磚頭傷至頭破血流,梁金成認為︰「警察打示威者也會受傷啦,我們用磚扔他(警察),又有什麼問題呢?」

直至清晨5時許,示威者在旺角多處縱火,梁金成說︰「我不認同在西洋菜南街燒東西,因為道路較窄、較危險,在彌敦道燒會較好,真正做到阻街的效果。」

記者問梁金成是否需要化名,他笑說:我哪需化名,我沒有所謂的。

2016年2月9日,凌晨約6時,示威者在旺角豉油街與警察發生衝突。攝:盧翊銘/端傳媒
2016年2月9日,凌晨約6時,示威者在旺角豉油街與警察發生衝突。

擲磚者︰警察開槍令我上街

32歲的地盤工人黃賢偉,是因為警察開槍,決定走上街頭。

「凌晨2時,我從新聞上得知警員向天開槍,位置就在我家樓下,我再也忍不住了,馬上跑到街上。」戴上頭盔的黃賢偉,很快便加入示威者之列,與警察對峙,「突然間,我整個臉、眼睛、手臂都有火灼的感覺,我中了胡椒噴霧。我慌忙向後逃,這時警員向前推進,警棍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背部,我現在還是隱隱作痛。」

被噴胡椒噴霧後,黃賢偉身邊的示威者替他洗眼,逐漸回復視力後,他再度走上最前線。「當時我很憤怒,整個身體都在震,一方面是身體不適,另一方面是在害怕。當時是凌晨3時,在朗豪坊H&M門外,大約有100個持盾警察、太興燒味店外則有30個。」

黃賢偉看到身邊的人開始掘地上的石磚,向對面的警員投擲。「我從來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也沒有想過會有人當面攻擊警察,襲警要坐牢的!但我一直很討厭香港政府。我在香港大學畢業,一直任低薪工作,買不起樓,只能在旺角租住劏房。去年,我開始轉職地盤工人,工作辛苦危險,但每個月可以賺到3萬,這是我比我之前的薪金多一半。但要買房子,我仍然付不起100萬首期,我32歲了,人生已經沒有希望。」此刻的黃賢偉,回想心頭積壓已久的鬱悶,眼前則是示威者向警察投擲磚頭的畫面,他說他腦海響起英文歌曲「You are not alone」(你永不會獨行)。

於是他下了一個決定,「我知道不用怕,只要有一兩個人反擊,就可以帶動整個反擊力量。」黃賢偉拾起地上的磚頭向警察扔︰「如果遇到的是沒有盾牌的「速龍小隊」(警察特別戰術小隊)衝過來時,我更加可以朝著腦袋砸下去!太刺激了。」

之後他沿途撿拾垃圾桶內的啤酒樽、維他奶樽,朝著警察拋過去,「我把幾個盾牌都扔破了」,也發現拿着相機的記者一直對準着他,他開始擔心地回想︰「我的樣子都被記者拍下來了,不知道會不會被警員秋後算賬呢?」

他說:「We need to fight back(我們需要還擊)!我們要明確表示We can fight back and we will fight back(我們可以還擊,而且我們會還擊),而不是像傻瓜一樣的等被拘捕的『和平佔中』。」

「和平佔中」意旨2013年由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健民及基督教牧師朱耀明提出,以非暴力的公民抗命為手段,採取佔領香港金融區中環的交通要道的方式,來爭取真普選的政治活動。

2016年2月9日凌晨,旺角,一名警察在亞皆老街倒地。攝:Billy H.C. Kwok/端傳媒
2016年2月9日凌晨,旺角,一名警察在亞皆老街倒地。

警隊人士認為,開槍時已認定「暴亂」

面對旺角一夜群眾不斷的進擊,香港警方亦不斷增援警力及把行動升級。高級警司劉警員便向對端傳媒透露,自2014年佔領運動之後,警方處理大型示威和衝擊,已經有一套固定處理方式。「首先,會由現場指揮的『警察機動部隊』(俗稱PTU)的指揮官判斷現場情況,界定是否屬於暴亂,之後警方行動就會全面升級。」

他說,判斷現場暴亂情形後,警方會加派大量PTU出動,PTU車上會配備催淚彈等裝備,儘快控制場面。警員的裝備亦會全面提升,「所有警員手持武器會全部上彈;警員會戴上頭盔、避彈衣。武器也會全面升級,宣布『暴亂』前,警員大多只配備左輪手槍;『暴亂』後則會有手持雷鳴登槍、散彈槍或裝有瞄準器步槍的警員荷槍實彈戒備。」

現場部署方面,指揮由PTU校長或副校長負責,職銜起碼是高級警司甚至總警司。警方亦會派出精銳部隊,俗稱「速龍小組」的「特別戰術小隊」負責控制現場及移走示威者。「特別戰術小隊」為應付2014年佔領中環而成立,由反恐特勤隊、機場特警、機動部隊教官成員抽調而成,特徵是穿著全套藍色制服,分兩更,每更約200人執勤。主要工作是以快速手法制止「暴亂」,防止亂局擴散。昨日凌晨4時半,警方便派出「特別戰術小隊」到場驅散「暴亂」。

對於警方何時將示威定性為「暴亂」,監警會前委員鄭承隆有以下見解,「我認為凌晨2時警員向天開槍的一刻,是將示威定性為暴亂的開始。因為《警察通例》第29段第3節列明,警員在『平息騷動或暴亂』時,可以使用槍械。」鄭承隆認為警員開槍時,情況已經失控,示威者持續攻擊警員,又有高級警員倒地,警員在無法控制群眾下開槍示警。

清晨5時,示威者在旺角通菜街手持磚塊。示威者背後為焚燒著的雜物。 攝: 林亦非/端傳媒
清晨5時,示威者在旺角通菜街手持磚塊。示威者背後為焚燒著的雜物。

騷亂一直由夜晚延續至清晨,示威者在翌日早上8時才陸續散去。梁金成對此並無感到不妥︰「本土派行動一向都是被人罵的,沒所謂。」

他說香港市民只是暫時未接受這種抗爭手法,但相信將來會被接受,「這次是第一次,但不會是最後一次。」

截至昨晚10時,香港警方共拘捕61人,被拘捕者中包括52名男子及9名女子,年齡介乎15至70歲,分別涉嫌非法集結、襲警、拒捕、阻差辦公、藏有攻擊性武器、在公眾地方行為不檢等。

(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黃賢偉、陳文為化名。)

(實習生林穎嫺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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