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說連載

Mr. Pizza 力作《1984》集中閱讀版(三)

Mr. Pizza

刊登於 2016-01-02

#小說連載

[閱後即焚] 港產類型小說系列,閱後切記即焚。

第二十五節 香港的史塔西

「真實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這都是我從行家那邊道聽途說回來的。聽說這棟白屋以前是空軍俱樂部,五十年代被改用作政治部的扣押中心,搞什麼反間諜活動,當然也抓『左仔』。

聽說六七年是它們的高峰期,我認識一個老頭子,他以前是開貨車的,他說當時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會有一架黑色福來特開到白屋前,一些沒有穿制服,可是一看就知道是英軍的老外會把一個個蒙着臉的人押進去……

押進去幹嘛我也不敢說,可是要猜到也不難。也就是前幾年的事,我開車送客到香港仔,就親耳聽得這白屋裏頭傳來一把男人尖叫聲。」

的士司機說到這終於停下,看着我。

「怎麼樣的慘叫聲?」我頰上流汗。

「難想像到嗎?」司機說:「當然是被人嚴刑迫供,快要受不了時的哀鳴。」

夕陽這時已完全沒入海面,我看着這能夠看到美麗日落的香港最南端,難以想像眼前這棟度假屋般的白色房子,居然會是銬問政治犯的極刑中心。我曾聽過一個說法,說沙頭角與流浮山在「逃港潮」時死了數以十萬計的越界難民,是香港版的柏林圍牆。我卻沒有想到,原來香港也有一個恍如東德「史塔西」(STASI)般的秘密警察基地,就在如此當眼的南區海邊。

「走啦走啦,有人見到我們啦。」司機忽道。

只見白屋圍牆外,確有幾個守衛望了過來,打量着我們車子。

的士司機降下車窗點了根煙,打了個呵欠,裝作是個等換班的躲懶工人,接着在車道上拐了個彎,轉頭開走。一路上,我倆都沒說什麼,我也沒有偽裝高深地想到什麼結論。腦袋一片空白。

司機載我回到堅尼地城,就在我上車的地方。

我下了車,臨別時他跟我說:「小伙子,且聽我說一句。」我倚在車門,他語重深長:「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可我看得出你應該不是這裏人,對香港的事都不熟。」

我有點尷尬,想要如何答應時,司機又道:「摩星嶺白屋那群人不是你惹得起的,無論你跟蹤的是什麼人,無論你在查什麼事件,我也勸你收手吧。」他的最後一句,欲言又止:「你還年輕,平平凡凡做個普通人是最幸福的事。」

電車搖曳前進,港島西的街景緩慢後退,我又在回到中環的路上。的士司機並不知道,其實打從三零八航班的機艙門關上,我的人生已被徹底倒轉,我早已不是一個平凡人,浮沉在這淌混水裏。我沒後路。

回到中環時天已全黑,辦公室裏的員工們都下了班。常聽上一代說「一蟹不如一蟹」,他們一輩的成功是靠拼搏和汗水換來,不像我們八十後加班半個小時已在埋怨。這原來也只是一派胡言。

一個多小時後,蘇珊回來了,她很驚訝我還在這,我只胡扯上北京的日期愈來愈近,我要用功複習。一如所料,她在我的桌上放下了一疊新印文件,我用手一摸,同樣紙質。我的推斷沒錯,政治部白屋內有乾坤。

我待蘇珊也離開,辦公室只剩下我一人的時候才行動。我把西裝換成便服,下了樓 ,再次踏上了開往堅尼地城的電車。

CY 約我上京確實愈迫愈近,我心諳此行一切都是未知,離港前是我最後的求救機會!我必須孤注一擲,即使那會是香港島最危險的地方。

我在堅尼地城總站下了車,截停一架的士。

「去哪?」另一個司機問。

「摩星嶺。」我心裏祈禱,夜色掩護下,自己能攀過那高牆上的鐵絲網。

第二十六節 地毯與高牆

晚上的域多利道靜得出奇,大概這年頭的香港較少開車族,路上除了偶過的貨車的士,再沒太多交通。為免給人看到,我特意在距離白屋較遠的地方下車,沿路步行,路邊峭壁下是海浪拍岸。

域多利道微微的向內彎去,我繞過了摩星嶺山,黑暗中見到一座散發着冷光的兩層建築物。我知道自己到了。儘管夜已深,我看見圍牆外還是有人把守,手電筒的光束時不搖曳,就像一座小型燈塔。

「好吧。」 我深吸口氣,知道這是認真思考的時候:「我需要一塊地毯。」

這我是從畢彼得的《搏擊會》裏學回來,裏面他跟艾域諾頓一起潛進化工廠裏偷原材料造肥皂,他們就用一塊地毯來穿越鐵絲網。只要把毯子放在網上,就不怕被尖刺割傷。我沿着山邊摸索,卻除了樹葉和汽水罐,啥都沒有。該死,我該在堅尼地城找到一併帶上車,我還太聰明的自以為這附近一定有垃圾站之類。這年頭的香港人還不會在野外傾瀉垃圾,還真有公德心。

這一搞耽誤了我不少時間,我終於花了一個多小時沿路折返,跑到西環泳棚附近的富裕平房,才在他們的垃圾站裏找得一塊破了一個洞的土耳其地毯,接着又花個多小時回去。故事教訓,電影還是會騙人的。

我再次來到白屋外,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兩點。我沿着峭壁邊緣走,一直來到非常接近,跟白屋相距不夠二十米的位置。我在一個草叢裏停下來。

依觀測,繞着牆壁走的守衛共有五個,都沒穿制服,看上去也沒帶武器。好消息是他們都很懶散,九成時間蹲在一角抽煙,巡邏也只是象徵性,要穿過他們並不困難。壞消息是,圍牆比我想像的高,還要是雙鐵絲網,過了一重還得一重,如果夾在中間的時候被發現還真是插翼難飛。

鐵網尖刺在月色下閃爍,我想像被刺時皮開肉綻的感覺。

「沒退路了。」我心諳,而這確是事實。

我看準守衛溜開的空檔,攤開地毯,按畢彼德的方式將地毯扔在鐵絲網上!

「嚓──」

地毯着陸成功,鐵絲網搖晃。

我即動身,抓著網格攀上!

天啊,我打從小學六年級去大棠荔枝莊去玩過繩索,就再沒有幹過這種事。我本來以為這會像攀樓梯,其實不然,因為網格表面都沒被打磨過,抓上去粗糙不平,雙手無比的痛。到我成功攀到頂端,越過地毯,鬆手躍在地上的時候,我的手上如烙印般打上了無數個網格小孔。

剛才一幕有如動作片,我甫着陸即安靜下來。

「沙──」

很好,除了我自己的喘氣聲,就只有岸下浪濤。沒人發現到我。

此刻我正在兩面圍牆中間,狹窄得只有半個床位的長度。我已經非常接近白屋的主建築,也在這距離,我才留意到房子其實並沒有我想像般的白。日久失修讓他的外牆剝落,我感到一種真實感。「嗡嗡嗡嗡嗡……」白屋裏有某種機件運作的聲音,大概是冷氣。

抓緊時間,我把地毯從第一重鐵絲網拉下,扔到第二重上,動身攀爬。

這比第一次的攀爬還要痛苦,因為我的手已被割傷,現在還要再被割一次,我痛得好想大叫,質問自己:「我到底在幹嘛?」終於,兩分鐘後,我再度跨過鐵絲網頂端,落地於白屋範圍內,手上的網印已滲出血。

「成功了。」我暗喜,正想扯下地毯,以免進屋時被守衛發現,忽地聽得一陣腳步聲,急促奔到我身邊。那只是一兩秒之間發生的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仍沒搞清接近的是什麼,我的左腳猛然劇痛……

「汪!」

一頭黑色大狼狗正咬着我!

我完全失策!我早該料到這種地方會有看門狗!

「汪!汪!汪!汪……」

然而,這可不是責問自己的最佳時機,我嘗試忍痛踢開狼狗,而牠正發出兇惡哮叫,我聽得房子另一面傳來了夾雜腳步聲。這一次,的確是人類的腳步聲:「狗正在吠,快去看看!」我被咬着的左腳已是血流如泉。

第二十七節 甕中之鱉

看到這裏希望沒有人會控告我虐畜,因為被大狼狗咬住那一刻,我只能咬緊牙關,右腳使勁往牠肚子上猛踢。一踢不成,再踢!三踢!我總共踢了五記,狼狗才吃痛哀嗚一聲,我迅速移開,左腳血灑滿地。同一時間,我看見白房子轉角後方的電筒光圈愈來愈大,三個守衛出現了,正往這邊跑。

「有人衝進來了!」其中一人叫。

另一人指着我:「快抓着他!」

三個守衛一喊,整座白屋像是活了過來,鐵網範圍亮起了大光燈,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映地上,無所遁形。如果這是一個電腦遊戲,我在關卡一開始便觸發了機關,把所有敵人都引到自己身邊,以我打遊戲的經驗來看,這種錯誤都是致命的,我定必會被他們抓到!天,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更荒謬是,腳雖被咬滿地血,我仍能忍痛逃跑,大概是人家說的人類在極限環境下會發揮潛能,我居然沿着白屋的弧形範圍一直往裏面狂奔,拖出一條血路。我沒有回頭看,我不敢看,只聽得三名守衛都非常接近。我也聽見建築物某處傳來嘈雜人聲,有人在房子裏尖叫喧鬧。我想起的士司機跟我說的,白屋裏困滿了抓回來的「左仔」和政治犯,大概是他們藉着騷動起哄。

我跑了二十來米,終於在房子另一面找得一頁鐵門,我不理三七二十一地整個身子撞上去,門應聲而開,居然奇蹟沒鎖。

屋內沒開燈,我甫進去即把門頂着,三名守衛在外猛撞:「他跑到裏面去了!」「出來!」「你到底是誰!」「我當然沒答,僅用整個人的重量來推門。「汪!汪!汪!汪……」狼狗捲土重來。終於,「喀嚓!」一聲,門被鎖上了,三人在外轉為撞門,用力栽在門上,所幸港英殖民的建築沒有偷工減料,可以暫時堵住他們。此地不宜久留,我轉身繼續逃跑──

「啪。」 撞到卻是一面牆壁。

「哎呀。」我不慎跌地,左腿傷口痛上加痛。

我這才頭一次環視自己身處的空間,發現放滿了掃把、水桶和一個個紙箱──難怪這門沒鎖,這根本是一個用來放置清潔用具,只有三個公廁格般大小的雜物房。它獨立成室,沒其他可以連接的門窗,我被困在密室裏了!

門外撞撃聲愈吵愈大,我看見門把在震盪,心想這拖不了多長時間。這時候,我留意到一疊紙箱背後,牆上刻着一塊深黑色的凹陷面積。我移開紙箱,撥開蜘蛛網,探頭一看,發現被薰黑了的牆後是中空的,一條氣槽穿出房間,往上通向某處。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煙囪槽,大概房子初建時是英國風格,俱樂部的老外怕潮濕,兩層上下都由一個火爐供暖系統來連接,改建成扣押中心後則停用了(畢竟誰會對犯人如此好?),一直廢棄至今。

煙囪槽狹窄至極,一個成人要摺疊自己去可以進入,除非我練過軟骨功,這是幾近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在後無退路的大前提下,不可能也得可能,我無視左腳的嚴重失血(我想自己真要進醫院了),吹一下火爐上的灰燼,彎下腰,躡手躡腳爬了進去。冷不防,後腦首先碰頭。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曾聽過一個鬼故事,一個聖誕老人派禮物的時候卡在裏煙囪槽裏頭。我祈求,自己千萬別步那後塵。

「嘭轟!」這時候,我聽得清潔房的木門被撞破了。

第二十八節 牆上的名單

我的胸口背脊被兩邊牆壁壓住,每往上攀一下,受力愈強。我感到呼吸困難,想就這樣打住,卻聽得腳下有人叫:「往煙囪爬上去了!」「快追!」接着是一連串翻箱倒篋的摩擦聲,我往腳底看,見到一個穿白色汗衣的大塊頭擠在煙囪裏,我跟他四目交投:「你別跑!」掙扎那龐大的身軀擠上來。我當然不會言聽計從,趕緊踩力往上。

才走幾吋,已聽見下面說:「太窄了!攀不上!」幸而他比我胖。另一把聲音問:「這煙囪通哪去的?」問得好,我也很想知道。「這太久沒用了我們不清楚!」該死,他們是怎麼做守衛的?「該死,你們倆是怎麼做守衛的?」那聲音也罵。

我愈攀愈高,漸聽不見他們聲音,大概是去找煙囪其他出口,想在別的房間將我包抄。我攀到一個比較空闊的區域,紅磚堆砌成一個斗室,我看見煙囪槽出現了岔路,一條筆直往上,一條斜歪往下。我猜想沒錯,我正身處房子中央的牆壁裏,這古老的煙囪就如現代中央冷氣,連接不同房間。往上必然是到屋頂,往下則是房子其他地方。我搞這麼久可不是要徒勞無功回去的,當然往下走。這時候我受傷的左腳已變得無知覺,我只能橕直右腳,背部頂着紅磚牆,慢慢沿着煙囪槽往下降。地心吸力,我還看見左腳的血一直往槽道下滴。

漸漸我見了光,這底下果然通往另一個房間……

又過了兩分鐘,我終於將降回地面(我猜想),靠近煙囪的火爐出口。煙囪口被一塊鐵板擋着,大概是火爐系統久未使用就將它封起來,牆壁的裂縫傳來外面的光。我祈禱鐵板別要是鑲死在牆上,右腳使勁一踢,「啪──」的一聲,鐵板飛脫,房間的光綻放,我終於從黑間的狹道裏爬出來了。

謝天謝地,房外沒有別的守衛,更沒有狼狗在等我。他們似乎還沒找到這。

「呼!」

我深吸一口久違的空氣,看見自己雙手炭黑。

「嗶──!」我聽見某種電子機件在運作的聲音,這才仰頭觀察自己身處的地方。這是一個三百來尺的中型房間,燈火通明,牆邊放着一張張辦公桌椅。第一個引起我注意的是辦公桌上放着的十幾台電腦,水壺般大小的舊式屏幕都在閃爍運作中,我聽到的「嗶──!」聲大概是來自其中一部。

這是我回到1984後,第一次見到如此多電腦聚集一起。如果是在2015年的話,這畫面絕不出奇,大概在每個辦公室裏的每一個樓層都會看到。然而,在1984年,我心諳這情況並不常見。我忽然有種感覺,如果這是一部科幻片,我走進了整個事件謎團的核心。

我正想靠近看看這批電腦是否可以連接到2015年的互聯網,另一個東西抓住我的注意,我腳步停下。

我先是看見電腦背後的牆上,掛着一幅大型地圖。我認得地圖是南中國海的地圖,鳥瞰着兩峰三地以及菲律賓的海洋與地勢。我看到一條粗紅色筆跡,從台灣北部,穿過台灣海峽。有時候筆跡會停止,在旁邊寫上了一堆我不明白的數字和英文單字,然後又繼續畫下去,彎彎曲曲地連接到廣東珠江三角洲。最後,筆跡在香港停止了,旁邊寫了一個英文字,這次我認得了:「HKG」。

我一看就呆住了,因為我知道,這正是308航班的飛行路線。

而在這幅地圖旁邊,牆上環貼着十來張黑白打印的A4紙,上面全是一些人的証件大頭照,男男女女,老少肥瘦。每張紙上大概有二十人,屈指一算,這裏就有三百來人。我看到有些人的大頭貼上用紅筆打了個「圈」,而有些人則打了個「三角」。更有些人,大頭貼旁用紅筆畫了個「?」。

看着看着,我忽然覺得這群人都非常臉熟。我的心跳加速,沿着牆邊走走,尋找我心目中的一個目標人物,引証我自己的猜想是對的──我認得,這一群人都是308航班上的乘客。他們都跟我一塊在桃園機場上飛機。

終於,在左邊算過來第三張A4紙的右下角,我找到我自己,以及女友的照片。也許照片是根據飛機上的座位排列,我和女友並排列着,對着鏡頭笑,正是我的特區護照來所用的照片……

我早已忘了腳傷,雙手抖震,激動得差點溢出眼淚。

「為什麼會這樣?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第二十九節 得網絡,得救!

這時,我聽得房外喧鬧,有門被打開的聲音。大概是守衛終於找到屋裏,逐一打開走廊房門。找到我只是時間問題,我無意去堵住鐵門,反而抓緊時間去檢查身旁的電腦。

這些舊得我唸不出型號的電腦,主機如鞋箱般大,屏幕是像保險箱般巨型的「大牛龜」,我不奢望可以找到些什麼。我隨意按動鍵盤,電腦從睡眠狀態中激活過來,屏幕畫面叫我大吃一驚。

我看到居然是臉書的登入版面!

我不是一個很依賴社交網絡的低頭族,平常不寫臉書,坐港鐵時也只會看風景,不會看手機。對於臉書,對於一部可以接通互聯網的電腦,我不曾這麼興奮激動!是這裏了!我這才察覺房間角落擱着一部印表機,我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蘇珊就是在這裏打印資料給我!

門外腳步聲愈來愈近,我即在臉書的登入版面輸入帳戶名稱和密碼⋯⋯「登入失敗。」

不可能!一定是哪裏打錯了!

我再輸入一次,也得出同樣結果。大概1984的連線系統有別於我平常登入的線路,我的臉書帳號給封鎖了,懷疑我是胡亂白撞的第三者,要我做一連串的確認身份程序⋯⋯該死的確認程序,不虧我從來都覺得那是什麼狗屁混帳的東西!

「別亂,別急。」我調息呼吸:「好,帳戶確認程序一,朋友辨認⋯⋯」

腳步聲這時候已非常的近,我卻要蹲在電腦屏幕前按着滑鼠、辨認那些我早已忘記,壓根兒不記得是在什麼場合加了他們臉書的小學同學、暑期工友、點頭之交⋯⋯這故事教訓我們別亂加別人的臉書,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何時會在危在旦夕的時候,需要用臉書去聯絡世界!

當我好不容易認完了最後一題,那個我不曾碰面,只是看見她頭像好像挺漂亮的陌生少女朋友,腳步聲也在房門外停下。

「嘭—」門被猛撞,我暗叫不妙。

「咔—」幸好是鎖着的,我喘一口氣。

「飯桶!快找鎖鑰來!」門外有人在叫,我認得是剛才在房子外追我的高個子。

我抓緊時間,繼續登入臉書,卻碰到另一個困難⋯⋯「帳戶確認程序二,個人問題核對──你的寵物名字叫什麼?」

天啊!這是什麼鬼東西!

我哪有什麼寵物,我家所住的大廈不准養狗,我什至連烏龜也沒養一隻,這種爛問題完全就是登記臉書前隨便亂填的產物!天曉得當時的我填了些什麼!

門外傳來猛烈撞擊,大概他們找不到鎖鑰,轉為撞門。我一邊聽着這驚心動魄的聲音,一邊胡亂嘗試我那不曾存在過的寵物名字⋯⋯

「旺財。」「嘭!」「Lucky。」「嘭!」「狗仔。」「嘭!」「豬豬。」「嘭!」

撞擊聲愈響,我試得愈錯。

最後,不知是純粹巧合還是命運使然,我忽然想起了小學的英文課本裏,有一個叫作「Binno」的卡通人物,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我在輸入欄寫下了「Binno」兩字⋯⋯

「歡迎回到 Facebook!」

感謝上天!

天曉得我為何要用一本小學教科書的故事內容來當寵物名稱!我發誓,假若有天真的養狗了,我一定不會讓牠取這個名字!

屏幕上,回到了我熟悉的臉書藍色畫面。

「嘭—轟!」

同一時間,身後鐵門被撞開了:「在這!他在這!」我感到有人在拉扯我的後腿,我被拖離電腦桌。「別動!」「安份點!」我劇烈掙扎,雙手嘗試爬回鍵盤範圍內。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寫過一條如此重要的臉書狀態。我右手抓着桌邊,左手吃力敲下每一隻字。最後一刻,我終於按下「發出」⋯⋯

「救命!我在1984!」

下一秒,不知誰人使力,整張電腦桌被拉倒,電腦墜地,畫面閃黑。

第三十節 背光的剪影

我被押到另一房間,沿途經過一條暗色走廊,兩旁是監牢。

守衛拉扯我的衣領,監牢群而傳出哀怨和喝彩聲,有人大喊:「白皮豬!」我想起的士司機說這是監禁政治犯的地方,我幻想到鐵門後方會是曾經在禮賓府門外(現在應該還稱「總督府」)放炸彈的人。

房間裏,甫坐下,一盞大光燈直打我臉上:「你是誰?在那房間裏幹了些什麼?」發問是那個呼喝的高個子,他該是這裏的頭兒。

我說:「我更新了自己臉書,寫上自己回到了1984。」跟我想像不同,高個子有點困惑,使勁壓我在桌:「臉書是什麼?老實點!你是共產黨間諜?」我問:「房間裏的電腦一直運作,你那有可能不知道臉書?」後方另一把聲音應道:「那房間是禁區,一直鎖着,我們那會知道—」高個子即按住他,示意別再出聲。我有點失望,看來這群人只是小配角,不知道實情。

「你們都走吧,我要找是知道那個房間的人-」我隨意說,卻還沒說完,已被人踢倒在地上:「給人困着嘴巴還大口氣!」這句話把他們惹毛了。有人我踩在我受傷的左腳,早已停了的血又再流了,我呼冤叫痛。「說!你是不是共產黨員!」「你到底是誰!」「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吧!你闖進來幹嘛?」

我被瘋狂銬打,完全失去時間意識,只知道身上的每一吋皮膚和骨骼都痛得不能再痛,後悔自己剛才是說錯話了。「各位大佬,很對不起……」我躺在地板上嚎叫:「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求饒當然沒用,到銬問室的鐵門再開,走廊光線透進來的時候,已不知過多長時間。我唯一能夠說服自己橕下的,就是我的計劃成功了。我成功更新了臉書。很快,可能是隨時,2015年的人就會知道我被困在這裏,找得方法將我救出去。

「住手!」

一個女人出現門前,背光讓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我認得這是蘇珊的聲音。出現了,總算出現了。是翻牌的時候了。「怎麼是你,我還以為會是那姓沈的呢……」我臉貼地的乾笑着。蘇珊命人扶起我,不知從那裏找到一塊濕毛巾,擦在我的臉上。「嘶-」毛巾很冰,這比不擦還痛。其他人都離去了,銬問房裏剩我倆。她把大光燈挪開,看着我:「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你不先幫我的傷口止血嗎?」我帶笑問。

然而蘇珊沒有,她僅坐在長桌邊,看着我。

第三十一節 拍翼蝴蝶

蘇珊說:「你知道一隻小小的蝴蝶拍翼,也可導致千里外的龍捲風「『蝴蝶效應』嘛。」我說:「當然知道,戲也有演。那怕我現在動一根手指,也許世界上某個人就會因我而死。」蘇珊頓了一頓,看着我:「你剛剛做的就是這麼回事。你把臉書更新了,那將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莫名其妙地把所有責任推卸於我,我不解之餘,也有不悅。「慢着,你這樣說也太不負責任了。誰是『我們』?還有你說害死,怎麼害死?難道世界真會如電影演的,只是因為我一個小小的臉書更新而瞬間崩潰嘛?難道這個星期會爆炸不成──」我愈說愈激動:「而這都不是我想問的問題!我剛剛在問你啊,那房間裏是什麼回事?那些電腦為何可以連接到2015?牆上為何會有我的照片?而你為何不告訴我這些?為何要隱瞞?為何不讓我在臉書上求救──」

「我說了,因為這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蘇珊也突然急了,跟我所認識,或我以為我所認識的她徹底不同:「我們就是你和我,沈女士,以及308航班上的每一個乘客!當然也包括着你那心愛的女朋友!」

我愣住了,平靜下來:「你說什麼?為什麼?」蘇珊道:「沒為什麼。因為我們本來就不屬於這個時代。我們308航班上的566個乘客,我們在飛機捲進亂流的那刻本就已經死去,現在我們仍活着,你仍然感到自己的鼻子下有呼吸,這全都是『他們』拾回來的。我們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我們做的任何事也不應該偏離原定計劃,我們只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改變未來,而不可以靠未來的力量來改變現在!就像你剛剛在臉書上更新了狀態!」

蘇珊情緒起伏,她說的話我都不太明白,但我有種感覺,知道她現在說的,正是整個「1984穿越事件」的核心。我思考了下,再問道:「你說的『他們』是什麼人?是這棟建築物的人嗎?英國人?」

蘇珊看着我,沒點頭,也沒搖頭:「確實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我僅從沈女士那邊聽說回來。只有沈女士一人可以跟他們見面。聽說沈女士一開始的經費,和我們在九龍城寨裏的地方,也都是『他們』,說那邊龍蛇混雜,有什麼行動也不會引起中方注意。」我就知道,姓沈的那有這麼能幹,兩年前穿越回來的時候就立即有了全盤計劃,又有資金,又打響了整個滲透香港地下網絡的如意算盤,就差沒有寫成釘裝計劃書。這不是單人匹馬可以做到的規模,背後一定力量支撐。也就蘇珊說的『他們』。 」

「英國人為何要這麼做?」我問:「還是說,整個飛機失事的戲碼就是他們所策劃的?目的就是把我們穿越回這裏?」

「這是國家和國家之間的對陣,我們的飛機,從來只是一隻渺小的棋子,不會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英國人用某種方法知道了未來的事情,在很早很早之情,就預視了他們的日不落帝國會有崩解的一天。他們知道,也盡力想改變和阻止這事情發生。」 我冷笑:「我看不出阻止香港回歸是如此重要的事,反正英國不只我們一個前殖民地。」

「你說得很對。」 蘇珊站了起來,看着我:「所以如果你有留意新聞,你會發現不止香港有飛機失事的意外:印度、新加坡、馬來西亞、斯里蘭卡、南非,諸如此類的前英殖民地,也曾經有類似的陰謀論。我們的1984,也可能是別人的1947、1957和1959……」

第三十二節 上京

我離開政治部白屋的隔天,已經是我跟 CY 約定上京的日子。

兩天裏除了臉腫頭破的皮肉之痛,心內也是一陣混沌。簡單說我不是一個討厭政治的人,近年比較矚目的幾場社會運動我也有參加,可是我也只是僅僅參加而已,並沒有帶上防護裝備走上最前線。

反正我對自己的結論是,大是大非前我必表態,要不在臉書上換個頭像,打一篇痛罵特區政府的狀態,或到立法會前坐坐。然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天會成為中英兩個對陣的一隻棋子。還要是頗為重要的一隻。我沒想過,相信308航班上其他的幾百個乘客也沒想像過。

「我到底在幹嘛?這到底是在幹嘛?」我一直在問自己。

「先上京,不會有事的。」

那個夜裏,蘇珊扶着被打至傷的我:「根據沈女士的計劃,你這次上京只為滲透,年底正式在人民大會堂簽署時,好戲才會上演。」──是啊,可到時候我已經死了吧。我很想這樣回復她。可想到被脅持着的老爸和還沒有出現的女友,我又把話吞下肚子。

起行當天,我按原訂計劃早上8點半到機場,等候上京的飛機。1984年的香港機場,還在啟德。

「轟──」一台747在九龍城上空飛過,徐徐轉彎四十五度,降落在維多利亞港前的跑道上。

我看着這個只曾在我小時候才出現過的畫面,有一種錯置了的感覺。下意識地,我懼怕飛機會撞在跑道末端的郵輪碼頭上。

我乘的士出現在啟德離境大堂,那橘黃色的燈光,狹小的空間,不同航空公司甚至要共用一個櫃台,我彷彿變成了《閃靈》裏的男主角,看見早已空置荒廢了的大酒店,再次住滿了幻影般的鬼魂。

「先生,請問你要去哪裏?」一個穿灰色套裝的航空公司女職員問。

不,這是真實在發生的事,不是鬼魂。

「我上北京的,可我先要等一個人。」我苦笑:「飛機票都在他那邊,我想讓他來處理比較好。」說時我的眼光都放在離境大堂的出入口,自動門一開一合,那個叫作 CY 的男人還沒到,沒想過他會遲到。

我從行李包取出蘇珊一早為我準備了的證件,把玩着那張偽造出來的身份證,上面我的出生年份要比真實的早了十幾年。我不知道他們用何種方法弄來像真度如此高的證件,可如果事情真如蘇珊所說,有英國人在背後橕腿拍板,證件再真實也不足為奇。

我忽然想到,事情如果成功,不知可否讓他們也給我做一張英國護照?順便讓我變成英國公民?不,傻了,假若這事真的成功,香港也不會回歸,依舊給英國政府統治,那麼公不公民也沒有太大影響了。

想着想着,我留意到自動門「吱──」地打開,一個穿著整齊西裝的男人出現,把行李箱放在推車上慢步過來。

眨眼已到我身前,他微笑,使勁跟我握手:「何先生」「CY。」我也帶點笑容,半分尷尬,半分懼怕的那種。

他取出兩張飛機票,往櫃台走:「那麼,我們走吧。」我正想說句好,他忽然轉頭問:「緊張吧?」

第三十三節 北平一夜

記得在微博上讀過一個段子:「下雪的北京,就變回北平」。於是在1984年2月15日,情人節隔天,我乘坐飛機降落在冰天雪地的北平跑道上。

我原以為自己對飛行會有恐懼,生怕氣流顛簸會把我進一步捲回更早遠的民國或清朝,我的歷史任務會變成刺殺孫中山或反清復明。然而,沒有。甫上機,我已呼呼大睡。太累了,這一路走來都叫我疲憊,心知肚明接下來的會變得更麻煩,除了死亡,睡眠成為了我暫時脫離這個世界的唯一方法。

我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回到了2015年香港的家,在家裏吃了一頓飯,喝了媽媽煲的鱆魚節瓜湯,一吃看着電視,雖是不堪的大台節目,仍看得非常開心。我記得那晚也有叫女朋友上來吃飯,彷彿那些到國外的留學生,每年回來一次,離家前的最後一夜都是待在家裏跟親友吃飯。彷彿夢裏我和父母都知道,這是我從1984偷溜回來的小小時間,就是這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朦朧的一切都真確地發生了,我的靈魂穿越回去報夢給他們。睡醒前,我記得父親,這年老正常版的父親,他把我拉到一旁,雙手按着我肩,鄭重說了點甚麼。當時我就知道他說得是特別重要,我意識到,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蘇醒過後,夢就像一部默片。

「何先生是第一次來北京嗎?」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站在機場外等車,旁邊站着是 CY,說話時口吐白氣。「不,當然不是。」我想答他北京奧運時跟家人來過,還帶了一包急凍烤鴨回港,拆開才知道是一堆爛肉的假貨呢,可這話早了許多年:「早幾年有來過,都是公幹。」CY 點頭:「我也是,是這陣子來得比較多,可還是不習慣這北方天氣,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我不明白他話的前半句是甚麼,仍隨便點頭,站在這確實很冷,頭上雲蓋着太陽,風一吹我的腳在劇震。這時 CY 又說:「車來了。」

一輛黃色的麵包車徐徐駛了過來,彷彿玩具車的外形會一撞就散。CY 拉開門:「我們坐這個吧。」我看到車門寫着:「北京小蓝鸟出租汽车公司056」,才意識到這是一輛的士。看來八十年代的 CY,在北方權力扎根還沒有穩固得有私人司機。

我倆穿着厚衣,坐在狹小座椅上更顯笨拙。CY 跟司機說了一個地址,我普通話不好,地理更是零概念,只聽得那是一個叫海淀的地方。一路上車很慢,路也很長,坐着坐着居然熬超過一個小時,有點想吐的狀況。快窒息之際,車終於停下了,我一抹玻璃窗上的霧氣,手掌冰冷,完全認不得這是甚麼地方。只見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路面爛得一團糟,彷彿一個工地修到一半就遽然停止了,我這才難怪一直坐來,車都是抖得一塌糊塗。遠處是一列灰色的胡同建築,路邊站滿了人,圍着一個個路邊攤買吃的,人們穿着棉襖,幾個老頭穿着中山裝和帽子讓我想起《霸王別姬》,窗縫間嗅到燒煤炭的味道。我意識到這是改革開放初期的大陸風情畫,看得有點出神。

當晚我們下榻在一個招待所,大概是某些省份幹部上京時會住的地方,走廊沒燈可開,睡的也只是鐵板床,可幸是櫃台那小姐給我多一份棉被,不然這晚注定冷得睡不得。我突然想起陳昇的《北京一夜》,雖然一如我想起的一切所有,比這個年代早多了。「不想再問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歸來麼……」到我意識過來,已發現自己躲在被窩裏模仿着那京腔,小聲哼吟着。歌詞的你,大概就是我自己。明天到底會如何?我不敢想像。

第三十四節 講課

翌晨起來,窗外的雪停了,天氣卻變更冷了。習慣早上洗一個熱水澡的我,發現浴室關了熱水,大概是晚上某特定時間才開。整個早上我都混混沌沌的,頭髮也隆起一角,梳不下。早上八點正,我跟 CY 離開了招待所,在附近一條巷子裏路邊攤吃早餐,嘴吐着白煙。我嗑的那個饅頭比石頭還硬。我正想問今天行程,CY 已經說道:「我今天會先到一個工業園區去講課,何主任如果不嫌棄的話,也來看看吧。」

胡亂填飽肚子之後,我們又攔下了一輛黃色麵包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沿途經過北京城大街小巷,卻沒有任何我認得的地標建築,我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早上十點半,黃色麵包車停在一個被圍牆封起來的龐大工業區前,後方都是兩層樓高的房子,每個建築物旁都掃上編號,不是生產廠房,就是給生產廠房的工人住的地方。

甫抵達,兩三個看起來階級不少的男人即跑了出來,迎接着我們。

「梁老師!」他們這樣的叫着 CY,讓我有點不習慣,可當 CY 把我也介紹了之後,他們即叫我:「何老師!」,這叫我更加不習慣。

他們騎着單車,讓我們坐在後座,載我們到將要講課的地方。廠房規模比我想像還大,我看見這一帶的兩層建築物後還有一串機房,煙管噴着白煙。我心裏慨嘆,就是這個讓你們在二十年後的天空蓋着霧霾,你們等着瞧吧。

我們來到園區深處的一棟主樓,從入口處撥開髒兮兮的布簾,室內暖氣襲來,這內外溫差讓我頭暈。我倆被帶至一個課室,讓我非常驚奇是,裏面已經坐滿了人,人數乍看有兩百多三百人,從椅子到地上。

一見到我們進來,眾人即鼓起掌聲。我有點不知所措。

卻見 CY 駕輕就熟,踏上那小小的台階,調動麥克風,麥克風甚至沒有正式揚聲器,而只是連接着一個細小如中學老師在課室用的小喇叭。

「各位好,我是梁老師,這位是何老師,今天很高興和榮幸來到這裏,跟大家分享一些土地使用的實踐經驗。」CY 普通話說着。雖然現在的他,比20年後在電視上接見國家領導人時所操的普通話,還沒那麼的字正腔圓,仍不失其清晰,至少我和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懂。最重要是,當 CY 每說一個字,都帶着一種震懾力。曾聽說每一個在歷史上有着影響的領導人物,無論其影響對世界是正面還是負面,他們年輕時,都會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演說家,透過一枝麥克風,一字一句,就能把意識貫注於別人腦袋之中。

我忽然覺得,自己眼前在看的,正是這樣一號人物。

第三十五節 戰慄台階

一個多小時,CY 從講台走了下來,中場休息。他喝着工人沖給我們的茶,看教室工人進進出出,大多去打水或廁所,也有幾個好學的會走上前,請教沒聽懂的問題。CY 像一個中學老師坐在講台階梯上落力解答,盡量滿足求知識的人。而當人群散去,他又會獨個兒靜下來,嘴吹涼茶葉,眼看着遠方出神。

這樣描寫難免讓人誤會我在誇他,或盡力把他寫成一個慈祥的人物。可當時我只在想,30年前的今天,當 CY 坐講台上休息時,他到底在想什麼?對於此刻還是年輕的他來說,回國授課,是否只為着30年後鋪陳?政途上扶搖直上的路線,他所將要幹的事,如何得權得勢,是否在這一剎那,在這家破舊工廠裏的新講台階梯上已經規劃好了?

我看着他出神,沒察覺自己的思緒也恍惚到十萬八千里外。

直至 CY 忽然轉身,走到我面前:「何主任,怎麼樣,還習慣嘛?」

我嚇了一跳:「還不錯,多虧你講課的魅力,反應似乎不錯啊。」頭半句完全是掩着良心說的。CY 謙虛說:「也只是照本子講而已。」他拿着手中一份影印講義:「這是我從一些舊書本裏抄下來再翻譯成中文,基礎的知識就可以了。」說罷,他一笑:「何主任,不然你也試試吧?」

我心涼了半截,這完全是我最怕見到的畫面。

「不不不,這是你的課,還是由你來繼續比較好。」我耍手,喝一口茶掩醜:「且我的普通話也不好,怕他們聽不懂呢。」CY 卻說:「沒關係,你看我的普通話也不好,他們不懂的地方我可以補充一下。反正只是非常基礎的概念,你就隨意講一點市場經濟和土地利用的入門知識吧,再不然,你照着這講義說也成。」CY 很堅持,講義硬塞給我:「你看我都講那麼久,就當是江湖告急,仗義幫忙吧。」

我看着講義上那堆我完全不明白的詞彙和圖表,很焦急,此時此刻最應該接受測量速成班可不是這群工人,而是我。

有那麼一剎那,我留意到 CY 兩眼瞪大,嘴角上揚,完全是上一次在香港辦公室裏,他留意到我桌上有一份不應該存在的文件時,所展現出的笑容一模一樣。

該死!他真在懷疑我亂來的「測量師」資格!他一直都在懷疑我,這是他試探我的方法!而我還那麼愚笨的跟他上京露餡!是我錯了,徹底失策被擺了一道。

人聲擾攘,大部份工人又回到教室裏,準備下半場課。我想找個藉口糊混過去,CY 忽然提聲:「同志們,這位是我的同事何主任,也是來自香港的專業測量師!今天的下半截課,會由何主任來跟大家教授!」課室頓時響起掌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何主任,請吧。」CY 在後催促。大局似乎已定。

我戰戰兢兢走上台,看台下幾百顆腦袋,幾百雙眼睛,頭皮發麻。我看到自己雙手在抖,卻控制不了。

「大家好。」

我握上麥克風,揚聲器爆出回音。

「我是何主任,很高興,今天可以來到這邊跟大家分享⋯⋯」

來分享什麼?

我可以說些什麼?

我拼命想,是否有任何知識是作為未來人的我佔着優勢,可以用來濫竽充數。我想起初中時讀過的經濟課,說那些可以混得過去嘛?「需求與供應」、「國民生產總值」那些跟測量是同一個範疇的事情嘛?我完全沒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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