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駱以軍:雪蘭和20年前的山城記憶

那似乎還是個靜美但貧乏的年代……

刊登於 2015-12-07

[霧中風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國大陸記行,當作一本小集郵冊⋯⋯

快二十年前,我和妻子蜜月時,曾跑去中國大陸的南京,江西省資溪。 去南京是替父親帶美金給大哥;去資溪是去探望個鐵哥們。他在東莞鞋廠當台幹時,認識這江西女孩。那回是他們要在女孩老家的山城辦婚禮,我們等於去給他撐場面,表示男方這邊有台灣來的親友。那時這山裏的小鎮還充滿着一種被山包圍着,純淨的蓊翠,四處都是田。田埂邊就是挑兩大桶水肥的大娘。那時是12月,我記得非常冷,在屋裏全身穿着雪衣,燒着炭火盆,還是冷到骨頭裏。各家屋沒廁所,要到街上公廁蹲那茅坑。為了驅冷,哥們的新娘(她叫雪蘭)給我們烤了一大盆栗子,那個炭火香,手捂着就不那麼冷了。她還讓我們把剝開栗子殼扔地上,「隨便扔,沒關係」。當時覺得如此吃栗子真豪邁,吃完那殼扔了一地。雪蘭還帶我們去資溪的傳統市集。媽呀有一攤是專賣狗肉的攤,就像豬肉攤,雞肉攤一樣,上頭鐵鉤吊着一隻隻死狗,腸肚都被剖開了。剁開的狗腿,狗上身的胸肋,一些腸肚心肝的內臟,都血淋淋堆在案上;還有兩三個側放的狗頭,眼睛漆黑如生,舌頭吐出。想是當地人吃狗肉,這不以為奇;但在我和妻子这樣養狗愛狗人看來,真是膽顫心驚。一旁還有各式各樣,一簍一簍的辣椒、花椒、大的小的、烘乾的、新鮮摘下的;紅色的辣粉,一大簍一大簍:暗紅、鮮紅 、赤紅、橘紅 ,那種由辣而想像眼前見到的各種大量的紅。你知道江西人吃辣,但看着,只覺得辣到兩頰都酸痛了。後來我們還去那小鎮年代久遠的小銀鋪,買了銀耳挖,那時東西便宜,還買了一枚袁大頭。還買了一對象牙的蚊帳鉤,是老東西,但都不貴。

哥們的新娘(她叫雪蘭)給我們烤了一大盆栗子,那個炭火香,手捂着就不那麼冷了。她還讓我們把剝開栗子殼扔地上,「隨便扔,沒關係」。當時覺得如此吃栗子真豪邁,吃完那殼扔了一地。

那次旅居山城的記憶,非常美好,他們的家人對我們非常熱情,擺了一大桌酒菜,好吃的不得了,豐盛的不得了,我記得有位姐夫,說是在那山城當醫生,但一個月收入只有四百塊人民幣,整個人非常像梁朝偉演的那個《流氓醫生》,一直灌我酒,那似乎還是個靜美但貧乏的年代。後來鐵哥們叫了一輛麵包車,陪我們走山路到南昌搭飛機。那趟山路就開了五個小時。現在聽說,高架橋墩的高速公路直接開上他們資溪了,路程說四十分就到了。

雪蘭住到中和,我母親認她做了乾女兒,而我又是他們夫妻後來三個孩子的乾爹。但那幾年台灣對陸配的一些法規頗不友善,雪蘭吃了不少委屈,好像要捱六年才能拿到台灣身份證。她是個非常勤快的女孩,會自己蒸包子黃昏到街口賣,也煮銀耳蓮子湯,用紙碗裝一碗一碗賣,但可能沒店面也沒個攤車,總像流動地攤,賣的有限。後來又去大賣場當收銀員,一個月一萬出頭。又去聖瑪莉麵包店打工,時不時把店家沒賣完要丟掉的一大堆麵包,拿去我母親家。很奇妙的,變成是這姑娘在養家,我那哥們反而賦閒在家。這二十年間,我的鐵哥們境遇不是很順,他本是個明亮,情感豐富,有正義感的人,當他在東莞當副廠長時,台灣大陸兩邊薪水加起來有二十萬台幣。但他告訴我他「做不下去」的原因,二十年後我是在賈樟柯電影《天註定》中,那段大陸年輕人在台商工廠當裝配工,最後跳樓自殺的情節,才疊上了理解的情感。他告訴我,廠方對兩千多個各省來的女工,管理上已不人道到他不能忍受的地步。但退回台灣後,換了幾個工作,從鶯歌的陶瓷工廠,到手機代工的防熱零件廠,月薪降為四萬。這後面或是整個台商產業由盛而衰的十年變遷史。包括台商,我哥們這樣聰明腦袋但被時代培養中生產環節之一的高科技人才,或像雪蘭這樣數以百萬離鄉背井偏鄉女工,其中一個大陸女孩,他們全被裹脅在那個浪潮席捲之中。

那時我們也才快三十,手頭也窮,但那樣晃晃悠悠在那「多出來的一天」,東逛西逛,一些充滿時光靈魂的老東西,放在那些老先生開的燈光暗黑的小店裏,掏着,殺價,竟可那麼便宜,又優閑自在地買下。

有次也聽雪蘭開玩笑說「那時啊在廠裏,姊妹們都羨慕我,說嫁給個台灣人,又是個工程師,副廠長級別的,說啊我是飛上樹梢變鳳凰啦。結果現在我最窮,她們在老家,開個美髮店啊,開餐館啊,現在都有錢啦。真是想不到。」

我記的我們在南昌機場旁的南方航空賓館過了一夜,論人頭算的,一人一百人民幣,房間極簡陋破爛,廁所還是蹲式馬桶。我們是第二天一早的飛機。但第二天早上,哥們看到機場外頭有一賣豆漿饅頭的早點鋪,那年代機場也特簡陋,像個學校圍牆外三輪馬達車混亂在泥土地上駛過,那早點鋪煙騰漫漫,哥們就說想去喝碗熱豆漿,他來大陸待了好多年了,很懷念台灣的豆漿燒餅油條。但我看登機時間快到啦,他說沒事,大陸的飛機一定誤點。沒想到我們去吃了燙熱早餐,也並不是悠閒的吃,結果要辦登機時,那飛機竟準時飛走了。

我們只好又在那爛旅店又待一晚,白天無聊我們打車去滕王閣參觀,在它旁邊的一些古董舊物店,殺價買了兩只,以前人這冷天,放塊小炭火在一小銅爐,用塊布包着,捂在袖子裏,非常好看的暖手爐,肚腹胖敦敦的,有小錘將銅敲打成那弧形的小錘痕,上頭一細格網銅絲編的蓋子。我們好像殺到一個一百塊人民幣就買一個。說實話,那時我們也才快三十,手頭也窮,但那樣晃晃悠悠在那「多出來的一天」,東逛西逛,一些充滿時光靈魂的老東西,放在那些老先生開的燈光暗黑的小店裏,掏着,殺價,竟可那麼便宜,又優閑自在地買下。這些玩意兒,後來去大陸,怕都貴翻了,買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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