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班上,來了第一個難民同學

巴黎恐襲,令難民的處境雪上加霜,收容大量難民的德國,卻陸續打開了學校的大門,讓難民孩子跟本地孩子一同上課。「難民的孩子要上學,但不能只集中到所謂的難民學校或難民班。每一所公立學校,都有義務來容納他們⋯⋯難民營裏其中一個叫里奧的非裔小朋友,將成為女兒的同學。」
2015年9月6日,德國慕尼克,難民經匈牙利入境歐洲後抵達慕尼黑中央車站。圖為一名難民小童領取由義工送贈的禮物。
風物

「你們班來了新同學嗎?」我問女兒。

「新同學?」女兒有些奇怪,「最後一個來的就是我上一個同桌啊,但是她已經不是新同學了。」

「沒有?一個叫里奧的男生?」

「只有一個叫里昂的,但他也不是新同學。」

女兒仰頭看着我,我意識到自己問多了。她的班上有30個同學,除了她,沒有一個是我比她先知道名字的。我趕緊解釋道:「沒什麼。不過是有人告訴爸爸說,你們班來了一個新同學。」

難民孩子要上正常學校

這個叫里奧的同學與眾不同,他是一個難民的孩子,剛剛和父母從敘利亞逃出來。那是一片被戰火燒焦的土地,人們紛紛逃離家鄉。在我們的腦海裏,那裏的每一個孩子都是新聞照片的主角,正在驚慌地朝着鏡頭奔來,身後是濃密的硝煙,以及在煙霧中倒塌的、他在那裏出生和成長的房屋。

默克爾女士領導的德國政府,張開雙臂迎接難民,新增60億歐元預算來安置他們,並呼籲歐盟及國際社會提供更多幫助。但是,很多德國人認為政府做得還不夠。看到難民的孩子遲遲不能正常生活,尤其讓他們感到心痛。

我的一個朋友是中學老師,她和同事們成立了一個小組,去難民營給孩子上課。按照規定,她們應該事先得到政府批准。但是,她們無法忍受漫長的官僚程序,決定違法行事。對於以恪守法律和程序聞名於世的德國人來說,這有點不可思議。她們說,這件事讓她們重新思考公民與政府的關係。

但這只是社會的一個方面。在另一方面,排斥外來人口的新納粹頻繁上街遊行,難民營的縱火案越來越多。主張嚴控邊境、限制移民的德國選項黨(AFD),在民調中上升為第三大黨。

難民帶來的壓力,不只在於眼前的安置,更在於未來的社會融合。幾十年前,大量的土耳其人來到德國,但是他們只是被當作勞工,未能很好地融入社會,至今傷疤未愈。

難民的孩子要上學,但不能只集中到所謂的難民學校或難民班。每一所公立學校,都有義務來容納他們。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市中心的一條街上,就有一個難民營。據說,那裏有兩個孩子,會到女兒的學校上學。其中一個叫里奧的非裔小朋友,將成為女兒的同學。

插畫:《Tanne》(冷杉),作者Ka(卡乎的女兒)

「他們什麼都沒有!」

一個家長朋友告訴我說,難民新生已經到她兒子的興趣小組,玩了一個下午。她的兒子回家說,這兩個新同學不用交午餐費,小朋友們都在議論,認為這不公平。

我們猜想,可能是某個家長不經意間說到這個話題,但是沒有好好解釋,被孩子帶到學校,成為同學們議論的焦點。

家長會發來郵件,動員大家為難民捐贈日常家居用品。我想和女兒一起來做這件事情,趁機向她解釋難民問題。我告訴她那些小朋友的家鄉正在發生的事情。

「他們國家有很多壞人?」女兒問道。

「是的。」我沒有做更多的說明,但這顯然讓她感到不安。

「他們不得不盡快逃離家鄉,什麼都來不及帶上。」我說,「他們沒有衣服,沒有鍋碗,沒有被子,沒有書,沒有筆……我們應該幫助他們。」

女兒突然大哭起來。「他們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們家只有這麼多東西,怎麼幫助他們?!不,我不要幫助他們!我只給他們一本書!就一本書!」

我原本以為,就像電視新聞中的畫面一樣,女兒會高高興興地和爸爸媽媽收拾不再用的衣物和書籍,一起送到捐贈點去。

從幼兒園到小學,老師都特別誇獎女兒樂於助人,也善於助人。女兒的善良,常常讓我感到驚訝。同學拿了她的玩具不還,她就送給她;有人要用小杯飲料換她的大杯飲料,她欣然同意;她和小朋友下國際象棋,竟然指點對方怎樣贏自己。她一直沒有想好今年的聖誕禮物,兩天前終於選定。她希望聖誕老人送她一個氫氣球,和一個男孩手中飛走的那個一模一樣。氣球飛走以後,那個男孩傷心地哭了,她要拿去送給他。

因此,女兒的反應讓我感到意外。她可不是一時鬧情緒。第二天,媽媽要去捐贈點,還沒問她,她就搶着大聲說:「我不去!」

過度關心也是隔離

2008年四川發生大地震,父母的房屋牆被震裂了,六歲侄子的學校也關門了。當時我住在廣州,讓他們過來躲避餘震。廣州最好的一所小學,歡迎侄子去插班。我們都非常高興。那所上等小學,無論是硬件設施還是教學質量,侄子上的縣城小學都望塵莫及。如果不是正趕上全社會爭獻愛心,恐怕花錢也進不了它的門。

校長和老師都非常重視,號召全校師生關心這位來自地震災區的可憐孩子。同學們幫他學習,送他玩具,請他到家裏做客。老師還專門為他組織了外出活動。

我以為侄子享受榮華富貴之後,再也不想回到那個破落的小縣城。事實並非如此,他非常不喜歡新學校,幾乎每天都問我:明天能不能不去上學?我以為他需要適應期,老師也給予了更多的關懷。最後,他堅決不再去了,我們感到非常失望。

敘利亞來的難民孩子讓我想起了這段往事,才明白大人們犯的錯誤。而且,我們還在犯着同樣的錯誤。這些孩子的不幸境況,被我們過度張揚,過度消費了。我們以關懷的名義,在他們和其他孩子之間,立起了一堵高牆。

女兒的同學來自世界各地,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背景。但是,在女兒眼裏,他們都是普通的同學。這位還沒有到來的難民孩子,則被大人描繪成另一類人。他們的家鄉壞人猖獗,他們家裏一無所有。我要幫助他們穿衣吃飯,幫助他們學德語學數學,幫助他們交朋友……唉,他們真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啊,小小年紀的我怎麼承受得了!

在中國,每當看到那些接受捐助的孩子,被拉到台上千恩萬謝,成為報紙上、電視裏感人故事的材料,我都感到極不舒服,甚至非常憤怒。德國人不會這樣做,那些孩子可以幸免於彼。但是,整個社會仍然沒有做到默默地幫助他們。大人們不能隨意擺布他們,就從自己孩子這一面,懷着一片好心,把他們推將開去。

我並不是說,大人們應該掩蓋這個世界的真相。問題是,難民孩子需要幫助,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真相是,這些孩子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他們也有自己的能量。也許他們會做遊戲,會唱歌,會做手工,而且也會幫助別人。如果我沒有事先描繪得讓女兒感到可怕,她見到他們,也許會更自然地伸出援手,就像她幫助其他同學一樣。也許她會想要和他們做朋友,也從他們那裏得到幫助,得到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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