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班来了新同学吗?”我问女儿。
“新同学?”女儿有些奇怪,“最后一个来的就是我上一个同桌啊,但是她已经不是新同学了。”
“没有?一个叫里奥的男生?”
“只有一个叫里昂的,但他也不是新同学。”
女儿仰头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问多了。她的班上有30个同学,除了她,没有一个是我比她先知道名字的。我赶紧解释道:“没什么。不过是有人告诉爸爸说,你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
难民孩子要上正常学校
这个叫里奥的同学与众不同,他是一个难民的孩子,刚刚和父母从叙利亚逃出来。那是一片被战火烧焦的土地,人们纷纷逃离家乡。在我们的脑海里,那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新闻照片的主角,正在惊慌地朝着镜头奔来,身后是浓密的硝烟,以及在烟雾中倒塌的、他在那里出生和成长的房屋。
默克尔女士领导的德国政府,张开双臂迎接难民,新增60亿欧元预算来安置他们,并呼吁欧盟及国际社会提供更多帮助。但是,很多德国人认为政府做得还不够。看到难民的孩子迟迟不能正常生活,尤其让他们感到心痛。
我的一个朋友是中学老师,她和同事们成立了一个小组,去难民营给孩子上课。按照规定,她们应该事先得到政府批准。但是,她们无法忍受漫长的官僚程序,决定违法行事。对于以恪守法律和程序闻名于世的德国人来说,这有点不可思议。她们说,这件事让她们重新思考公民与政府的关系。
但这只是社会的一个方面。在另一方面,排斥外来人口的新纳粹频繁上街游行,难民营的纵火案越来越多。主张严控边境、限制移民的德国选项党(AFD),在民调中上升为第三大党。
难民带来的压力,不只在于眼前的安置,更在于未来的社会融合。几十年前,大量的土耳其人来到德国,但是他们只是被当作劳工,未能很好地融入社会,至今伤疤未愈。
难民的孩子要上学,但不能只集中到所谓的难民学校或难民班。每一所公立学校,都有义务来容纳他们。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市中心的一条街上,就有一个难民营。据说,那里有两个孩子,会到女儿的学校上学。其中一个叫里奥的非裔小朋友,将成为女儿的同学。
“他们什么都没有!”
一个家长朋友告诉我说,难民新生已经到她儿子的兴趣小组,玩了一个下午。她的儿子回家说,这两个新同学不用交午餐费,小朋友们都在议论,认为这不公平。
我们猜想,可能是某个家长不经意间说到这个话题,但是没有好好解释,被孩子带到学校,成为同学们议论的焦点。
家长会发来邮件,动员大家为难民捐赠日常家居用品。我想和女儿一起来做这件事情,趁机向她解释难民问题。我告诉她那些小朋友的家乡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们国家有很多坏人?”女儿问道。
“是的。”我没有做更多的说明,但这显然让她感到不安。
“他们不得不尽快逃离家乡,什么都来不及带上。”我说,“他们没有衣服,没有锅碗,没有被子,没有书,没有笔……我们应该帮助他们。”
女儿突然大哭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家只有这么多东西,怎么帮助他们?!不,我不要帮助他们!我只给他们一本书!就一本书!”
我原本以为,就像电视新闻中的画面一样,女儿会高高兴兴地和爸爸妈妈收拾不再用的衣物和书籍,一起送到捐赠点去。
从幼儿园到小学,老师都特别夸奖女儿乐于助人,也善于助人。女儿的善良,常常让我感到惊讶。同学拿了她的玩具不还,她就送给她;有人要用小杯饮料换她的大杯饮料,她欣然同意;她和小朋友下国际象棋,竟然指点对方怎样赢自己。她一直没有想好今年的圣诞礼物,两天前终于选定。她希望圣诞老人送她一个氢气球,和一个男孩手中飞走的那个一模一样。气球飞走以后,那个男孩伤心地哭了,她要拿去送给他。
因此,女儿的反应让我感到意外。她可不是一时闹情绪。第二天,妈妈要去捐赠点,还没问她,她就抢着大声说:“我不去!”
过度关心也是隔离
2008年四川发生大地震,父母的房屋墙被震裂了,六岁侄子的学校也关门了。当时我住在广州,让他们过来躲避余震。广州最好的一所小学,欢迎侄子去插班。我们都非常高兴。那所上等小学,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教学质量,侄子上的县城小学都望尘莫及。如果不是正赶上全社会争献爱心,恐怕花钱也进不了它的门。
校长和老师都非常重视,号召全校师生关心这位来自地震灾区的可怜孩子。同学们帮他学习,送他玩具,请他到家里做客。老师还专门为他组织了外出活动。
我以为侄子享受荣华富贵之后,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破落的小县城。事实并非如此,他非常不喜欢新学校,几乎每天都问我:明天能不能不去上学?我以为他需要适应期,老师也给予了更多的关怀。最后,他坚决不再去了,我们感到非常失望。
叙利亚来的难民孩子让我想起了这段往事,才明白大人们犯的错误。而且,我们还在犯着同样的错误。这些孩子的不幸境况,被我们过度张扬,过度消费了。我们以关怀的名义,在他们和其他孩子之间,立起了一堵高墙。
女儿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背景。但是,在女儿眼里,他们都是普通的同学。这位还没有到来的难民孩子,则被大人描绘成另一类人。他们的家乡坏人猖獗,他们家里一无所有。我要帮助他们穿衣吃饭,帮助他们学德语学数学,帮助他们交朋友……唉,他们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啊,小小年纪的我怎么承受得了!
在中国,每当看到那些接受捐助的孩子,被拉到台上千恩万谢,成为报纸上、电视里感人故事的材料,我都感到极不舒服,甚至非常愤怒。德国人不会这样做,那些孩子可以幸免于彼。但是,整个社会仍然没有做到默默地帮助他们。大人们不能随意摆布他们,就从自己孩子这一面,怀着一片好心,把他们推将开去。
我并不是说,大人们应该掩盖这个世界的真相。问题是,难民孩子需要帮助,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真相是,这些孩子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们也有自己的能量。也许他们会做游戏,会唱歌,会做手工,而且也会帮助别人。如果我没有事先描绘得让女儿感到可怕,她见到他们,也许会更自然地伸出援手,就像她帮助其他同学一样。也许她会想要和他们做朋友,也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得到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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