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佳記得十香說過,連家搬上山去之前,就是住在距離這不遠的街上。她說,清幽雅靜。他從沒和十香在這附近散步過,他一個人走,邊走邊猜想小時候的十香住在那一幢房子裏,只是實在無法想像十香口中的「清幽雅靜」。他由此領會了,所謂,一去不返。後來他常來這一帶的酒吧,真心歡喜這幾條小街。街上都是四、五層高的舊房子,大概都有五十年以上的樓齡,房子前有老樹,看上去都破舊,不復清雅。日間街上人跡不多,老人和南亞裔,都是老街坊。到了晚上,來的就是買醉的人,霓虹燈管、婆娑樹影下,有種自暴自棄、褪色敗落的美。
連家搬到山上後,房子就給了小灰的媽媽住,那時候小灰的媽媽跟爸爸已經分開了。小灰曾經住在這裏。林佳不知道是否曾與歐陽小灰擦身而過。只是現在舊房子都給拆掉,蓋了酒店和商場,老樹仍保存着兩、三棵,樹冠都削小,蹲在高聳豪宅與玻璃幕牆的商廈旁,輝煌的拼貼畫。
林佳勉強尋索相認,只覺得自己恍如舊魄,又似新魂。
2 小灰說,最早的時候,我在酒吧打零工。他們知道我不夠十八歲,我就說不用你們支薪,只要讓我呆在酒吧裏就好。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朋友,也沒有什麼事情非要我去做不可。我喜歡酒吧,裏面的人毫不矯飾,也不節制,他們讓你看見最真實最可笑的性情。當然我可以回家,但一直在媽媽面前偽裝着一切很好讓我累得想死。臉上有巴掌大褐胎記的女孩怎會過得好?媽媽總是憂心忡忡,我老是要向媽媽保證我過得很好。最後我也沒有死去,我只是失眠。酒吧裏的人不會大驚小怪,大概是燈光的緣故,也大概是他們其實已經醉了,總之在那裏的人不會盯着我右眼看得目不轉睛。他們讓我知道世上讓人心煩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我右眼上的胎記實在是微不足道。在酒吧的轟隆隆搖滾樂聲中,我躲在小閣樓裏睡得安寧。所以我明白外公,是我教他調高音量的方法。一切本來都很好,直至酒吧說要倒閉。
——是否美好的日子總是稍瞬即逝?
那裏的人不會盯着我右眼看得目不轉睛。他們讓我知道世上讓人心煩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我右眼上的胎記實在是微不足道。
3 小灰偷了媽媽兩隻手錶,一隻是江詩丹頓,一隻是柏德菲臘。江詩丹頓是爸爸從前送的禮物,柏德菲臘是嫁妝。還有一隻翠玉鑲的蝴蝶別針,是外婆的遺物。小灰是經過一番推敲才選了這兩隻手錶和別針的。媽媽離婚後,將爸爸送的東西全都鎖起,不要再多看一眼,柏德菲臘,也從沒見她戴過。平日媽媽只戴史諾比玩具錶。至於外婆的別針,小灰清楚記得她收到時面上的神色,她嫌老氣,總覺得母親留給姐妹妯娌的東西都比這玉蝴蝶好。
小灰將東西送去押店。小灰記得當時她剛滿十八歲,押店的掌櫃反覆看了手錶和別針好久,最後將她請進辦公室去。她非常驚奇居然辦公室裏沒有電腦。掌櫃拿着厚厚的附着圖片的文件核對,小灰明白是要查證她拿來的是否賊贜。最後押店開給小灰一張支票,小灰看着支票上的銀碼,知道酒吧不用倒閉了,同時明白自己真的闖了大禍。
小灰說,媽媽以為我離家出走,其實我只不過是在下樓拐彎走十多步就到的地方。
夜歸的人都很有耐性,站在邊上等。小灰也在旁邊等着,她不愛吃粥,不喜歡那種生病的感覺,她只吃乾炒牛河。
4 小灰離家之後就住在酒吧閣樓。小灰睡醒了,吃過早餐,天已經黑了,從此養成不吃晚飯的習慣。待酒吧打烊,執拾清理後,就會去寶勒巷的小炒檔口買宵夜,外帶回小閣樓獨自吃。小炒檔口待入黑才張羅起來,木頭搭的手推車,其上兩個爐頭,都是明火,其中一個在熬豬骨粥,另一爐頭上擱了隻鐵鑊,現炒現賣。外賣用的發泡膠盒和調味料、食材就擱在旁邊的一張小摺枱上。食材很簡單,只是粉麵和肉絲、牛肉,還有一些芽菜和切好的蔥蒜、香菇。夜歸的人都很有耐性,站在邊上等。小灰也在旁邊等着,她不愛吃粥,不喜歡那種生病的感覺,她只吃乾炒牛河。
小灰說着說着就笑了,可見真是年輕,每天三更半夜吃上一整碟乾炒牛河,吃了十個月身上都沒長出贅肉。
5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誰,總之,當廚房幫工的阿五也是天天在這裏買宵夜。
有一天,寒流襲港,又下着微雨,分外的冷。小灰餓到不得了,趕到小巷卻只見阿五站在巷口發呆,伸頭一看,原來小炒檔口是夜休息。小灰好奇阿五在等誰,正想要到哪去吃宵夜,忽然聽見阿五問,要不要上我家去?我弄點吃的給你……。小灰掃視四周,半晌才肯定阿五是在跟自己說話。
阿五後來說,我看見你一直冷得在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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