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緬甸大選

緬甸民主戲台角落的反抗者們

泰緬邊境曾是緬甸反抗者的革命重鎮,而今成為民主戲台的邊緣。留守角落的反抗者如何看待緬甸民主轉型?

端傳媒記者 林怡廷 發自泰國美索 緬甸妙瓦底、仰光

刊登於 2015-11-03

#2015緬甸大選#緬甸

克倫民族抵抗組織成員在Karen Hills巡視。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克倫民族抵抗組織成員在Karen Hills巡視。
KENDO分發日用品和衣服給小孩們。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KENDO分發日用品和衣服給小孩們。
KNDO從車子卸下食物和飲料。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KNDO從車子卸下食物和飲料。
小孩們等待給予日用品和衣服。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小孩們等待給予日用品和衣服。
克倫小孩在Mae Sot一所學校。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克倫小孩在Mae Sot一所學校。
Mu Aye Bu對岸的一個渡船口。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Mu Aye Bu對岸的一個渡船口。
BGF 軍人在車上跟電單車上的女子們搭訕。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BGF 軍人在車上跟電單車上的女子們搭訕。
泰緬友誼大橋。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泰緬友誼大橋。
Mae Sot的一個市集。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Mae Sot的一個市集。

緬甸議會大選在即。仰光街頭隨處可見各黨派候選人的宣傳海報。執政黨佔據著市中心的電子屏幕,滿大街亂竄的出租車上則掛著反對黨民盟的鳳凰旗。軍政府時期莫談國事曾是大多數人的默認選項,而今仰光人熱情地投入到新的民主遊戲中。曾經的流亡者回國辦報批評時政。昂山素姬居所對岸的Inya lake茵雅湖草地上,年輕人用吉他唱著民盟(NLD,昂山素姬所屬政黨)之歌,直到十一點宵禁,荷槍警察三番兩次趕人才不甘願離去。

2010年緬甸進入民主化至今,仰光成為這場新遊戲的漩渦中心。然而在距離仰光半日車程之外的泰緬邊界則是另一番景象。美索,這個位於泰國西北部約20萬人口的邊城,隔著湄河與對岸的緬甸邊城妙瓦底相望。

自1988年人民起義緬軍隊血腥鎮壓,美索一直是流亡的緬甸人、因內戰而逃離家園的克倫族很重要的據點。近12萬的難民讓美索有「小緬甸」之稱。這裏也是泰緬貿易的重要節點,於是難民、非法勞工、流亡者、武裝部隊、各國NGO、情報人員、走私貿易、毒販、珠寶交易…在這個小城交會。

今天這個根據地正在轉身成為緬泰合作開發的經濟特區。舊的遊戲已成明日黃花。這些人需要為自己的現實與未來作出新的選擇。他們如何認知緬甸當下的局勢,又如何押下新的賭注?通過線人,端傳媒特派記者得以抵達邊境採訪,接觸到不同的反抗者,有的拒絕接受新遊戲,有的則選擇接受,與過去的敵人共生。

依然堅決的克倫反抗者:這裏的子彈會飄

由南向北逆流的河不多,湄河是其一。湄河沿著泰緬邊界往北逆流,行經327公里後將匯入薩爾溫江,即中國的怒江。克倫地方武裝的引路人Ken告訴我,地理的奇相,讓這裏叢林的戰事總有怪聞。

「譬如甚麼?」我好奇的問。

「這裏子彈會飄,」Ken一邊保持140公里車速在山路前進,一邊解釋,「因為山形造成水流和風向有異,子彈瞄準將領卻會射中旁邊的小兵。」

這是九月底的一天,我們從美索出發,沿著湄河的邊防公路一路向北,去探訪一支民族武裝部隊KNDO(克倫民族抵抗組織),這是緬甸少數民族克倫族的政治組織KNU(克倫民族聯盟)旗下的一支武裝部隊。

左邊車窗望去是緬甸的妙瓦底,Ken一路經過數個泰警方哨站只需拉下車窗,點頭示意便能通行。根據他的說法,在泰緬一千多公里的邊防線上,KNDO在緬境署兵力數千人,在800公里的範圍內機動。2小時後,我們在一處隱密的渡船口下車,一行人搭船3分鐘即到對岸的Mu Aye Bu, 克倫語意為「克倫的中心」,那裏也是KNDO軍營總部。

KNDO軍人在KNDO軍營總部戒備。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KNDO軍人在KNDO軍營總部戒備。

穿著迷彩軍服的克倫兵,在無戰事的現下,背著AK47步槍,抽起長而淡、尾韻帶甜的克倫菸。軍營外的村莊,村民對全球關注的選舉一無所知。「你知道11月8日要去哪裏投票嗎?」这是我在邊城的日子逢人便投遞的問題,每次得到的,都是比我更迷惑的眼神。

「選舉不可能普及,因為緬甸政府連人口普查都做不到。」KNDO總司令Nerdah Bo Mya將軍跟我說,「選舉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沒有身份和權利投票。」實際上,根據今年五月最新的官方統計,全緬甸五千一百萬人口裏面,擁有公民身分證的人只有兩千八百萬不到七成,少數民族的情況特別嚴重。

「緬甸真正的問題不只是民主,而是沒有宗教自由和族群平等。」Nerdah Bo Mya將軍強調。

48歲的Nerdah Bo Mya,在美國接受軍事教育,這在緬甸並不常見。父親Bo Mya是1947年創建KNU的克倫領袖之一,當年是頗具聲望的少數民族領袖。Nerdah Bo Mya從美回來後,繼承父業,將所學用於維持一支被政府視為非法組織的民族武裝。

此時,全國停火協議(Nationwide Ceasefire Agreement,簡稱NCA)正進入密集商談的最終階段,和談地點一度選在泰北的清邁―——同樣也是緬甸異議者重鎮。登盛政府及國際組織都極力促使兩年多的談判在大選前定局。

10月16日各方代表終於在首都內比都簽約。緬甸境內21支地方武裝部隊,其中16支被納入和談名單,僅8家簽字。KNDO從屬的KNU是這次簽成的8個武裝組織裏,最大也最知名的一個。

但Nerdah Bo Mya本人反對這次協議,也突顯出KNU內部分歧的矛盾。

「我們要求修憲,尊重彬龍協議精神,實踐真正的聯邦制度,我們要的不只是停戰,而是真正的政治對話。」Nerdah Bo Mya的主張,幾乎是所有地區性武裝部隊的共識,甚至成了常規性的表態。而面對緬甸的新局勢,將軍的野望卻更為遠大。將軍告訴我,將與各邦盟友成立一個新的組織,真正的聯邦體制,可能是新政黨,也可以是新政府。

彬龍協議

彬龍協議是1947年緬甸脫離英國殖民前,由緬族領袖昂山將軍主導與主要少數民族達成的共識——建立少數民族高度自治、相互平等的緬甸聯邦。

在他眼中,多年來,緬政府在給出和談胡蘿蔔的同時,緬軍的大棒卻揮得更加迅猛。瑞典籍的緬甸專家Bertil Lintner在近日接受媒體專訪時也直言,全國停火協議的概念並不新鮮,但這次討論的是停火的技術問題,而不是和平。

Nerdah Bo Mya認為,與其持續對一個沒有誠信的政府抱有幻想,不如自己實踐。1947年簽訂彬龍協議時,克倫獨立聲浪很高,沒有參與簽訂,緬甸獨立後也不參加第一次議會選舉。Nerdah Bo Mya的想法彷彿重現七十年前的克倫心願,但現在的時空條件是否已經不同?

當地克倫人中,質疑此次停戰誠意的,顯然並不只有Nerdah Bo Mya。即使全國停戰協議的戲碼風光落幕,目前撣邦、克欽的戰事卻仍未歇。一個在美索NGO工作的克倫女孩近日在自己臉書上寫道「NCA(Nationwide Ceasefire agreement) stands for Non-Ceasefire Agreement.」有37人按讚以及朋友的熱烈迴響。

她告訴我,回家的路太遠不會回去投票,而比起大選,她更盼望真正的全國停戰協議——和平。

「這次大選可能會讓軍方躲在背後的鞏固與發展黨取得更多正當性,但與真正的和平無關。」她说。

投誠的克倫將軍:槍不能放下

BGF副總司令Saw Tin Win上校。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BGF副總司令Saw Tin Win上校。

和平能否到來還屬未知,地區格局卻出現微妙的變化。

Ken帶我到妙瓦底深山裏的村莊和學校,。在湄河碼頭邊的一個哨站,政府軍BGF(邊境防衛隊Border Guard Force)的副總司令Saw Tin Win上校出來迎接我們。

屬於克倫武裝的Ken與屬於緬政府軍的Saw Tin Win現實中應該互相廝殺,此時卻同坐在前座,由Saw Tin Win親自駕車,兩人不時熱絡交談。

包含物資補給及隨行人士,共有5台車上山。每台車至少3-6個不等的重裝士兵,或站或坐或蹲,各自保持戰鬥姿勢在副總司令的主車後頭護行。除了長槍短槍、手榴彈外,還有扛在肩上的迫擊砲。

本以為簡單的造訪,卻是大陣仗,「這是基本規格。你們如果在我們的地盤出事,對我們來說才是奇恥大辱。」Ken輕描淡寫的說。進山裏村莊的山路疏於建設,一路十分顛簸難行,四輪傳動車翻山渡溪才抵達,20公里路用了2個小時。

等待許久的學童,興奮地接收軍隊帶來便宜購自中國工廠的冬衣。據說深山裏冬天的冷,凍死過一些孩子。學校操場升起的是紅藍白缀太陽升起圖樣的克倫獨立旗,孩子們學的是克倫語與英文,等候的 BGF士兵袖上則是黃綠紅加一顆星的緬甸國旗臂章,師生都習以為常。

雖然只是穿著軍綠色T恤和卡其短褲,Saw Tin Win手上那只看來價格不菲的銀色手錶,襯得黝黑的他有股氣勢。每次他下車,一個戴墨鏡的時髦小兵會馬上衝到旁邊,撐起一把擋雨遮陽的大傘。

我們在Saw Tin Win的老家午飯,這個約千人有百年歷史的Thikadi村,曾是國民黨93軍在二戰時打日軍的據點之一,還是以茅草與木材搭建的房子,生活條件原始。「登盛上台後這裏路依舊沒修,電力是不用想,」Saw Tin Win說。但他家還是有台電視,靠發電機發電可看上一兩個小時。

飯後他抽著煙斗回憶童年,小時候緬軍來時村民只能逃,他邊說邊輕撫腳上的彈疤。他14歲從軍,加入過不同的克倫武裝,30年來專打緬軍。4年前,也就是緬甸啟動議會選舉的次年,他帶兵投靠政府的邊防軍。

Saw Tin Win的選擇對過去見到緬軍就得逃難的村民來說,似乎也沒太大區別。因為軍權,47歲的Saw Tin Win成了村裏的守護神,倍受尊敬。他帶我們去村裏附近的寺廟,所有村民都在那等著,包含他面帶驕傲的父親。

我問他以前很恨緬軍,現在成了政府護衛軍不會矛盾嗎?他彷彿覺得我的問題黑白分明得很天真。在邊界,所有事情都在灰色地帶流動著。

唯有一件事沒有置喙空間。

「槍不能放下。」Saw Tin Win明快的說,「在這裏,槍一放下就是死。」

黑名單上的政治犯:現在至少可以談判

隨著2011年脫下軍裝的登盛文官政府上任,緬甸展開一系列政治與經濟改革,幾十年來多方勢力對峙的邏輯就開始轉變。

當2010年政改劇本端出,軍方、反對黨、少數族群、國際社會所有角色在這5年慢慢就位。2012年昂山素姬率領民盟參與國會補選,多數緬甸知識份子謹慎的接受了溫和的民主轉型路線,也注定這場民主大戲將照劇本演下去。

11月大選意味著,無論公平與否,下一任執政黨都將透過民意取得更高的權力正當性。所有力量都納入了體制,也代表著異議者必須以民主政治的邏輯來解決所有難題,不能再用決絕的方式清理舊勢力。

但過去為了反抗軍政府而流亡的緬甸異議者,27年來在境外推動國內改革,許多還是沒辦法參與這場新的遊戲局。他們大部分不具有緬甸公民身分投票,一些人和他們的家庭依舊名列拒絕入境的黑名單。

50歲的Bo Kyi便是不具公民身分投票的著名政治犯。1988年他入獄7年,而後得到國際組織援助流亡到美索,他成立專門的緬甸政治犯援助協會為政治犯人權奔走。「目前還有95人在獄中,450人待審,政治犯在緬甸還存在。」Bo Kyi強調。近日緬甸政府更逮捕了在臉書上發表言論的異議者。

協會目前在仰光已有辦公室,但Bo Kyi選擇繼續以美索作為基地——如同許多流亡異議組織的選擇——二十幾年來他們在泰國落地生根,加上登盛政府依舊沒放棄監控及打壓,基於安全理由不會將總部遷回緬甸國內。

Bo Kyi坐在院子裏好整以暇抽菸。他背後是著名的異議者、政治犯、NLD創始人之一Win Tin的放大照片——這位受緬甸人尊敬的異議者、記者。Win Tin當初反對昂山素姬及NLD參加2012年補選,因為這場政改看來太像充滿正當性的陷阱,一旦進去了脫身不容易。

「2012年的補選才44席,對登盛政府來說,民盟席次全拿也不影響議會的權力結構,」Bo Kyi停頓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但昂山素姬進入了體制,國際社會就會認可登盛政府的正當性。」

接下來的3年,西方逐漸解除制裁,緬甸在眾人高度關注下重返國際社會,更於去年擔任東盟ASEAN主席,登盛政府及軍方更有自信操作一場可控的改革。這是所有人都明知的兩難困境,沒有人天真到相信改革從天而降,但幾年下來Bo Kyi和許多異議者一樣,都願意抱著謹慎的樂觀,支持昂山素姬的漸進路線,「緬甸人不要革命,我們要溫和的轉型。」Bo Kyi強調,「現在至少可以談判,沒有人可以為所欲為。」

然而歷史因素造就武裝部隊林立,對Bo Kyi而言是緬甸民主化的隱憂。

「選舉只是過程,不是萬靈丹。最重要是未來如何透過政治對話,建立一個真正的聯邦軍隊。」他對民主沒有過多幻想,但也強調即使一個軍隊躲在背後的半文官政府並不完美,緬甸人民也選擇和平淘汰,而不是武裝推翻。

88世代的學生軍領袖:年輕人不再加入武裝組織

離開美索前,我來到一棟隱密巷弄裏的白色小屋,那是全緬學生武裝部隊ABSDF(All Burma Students’ Democratic Front)的辦公室。他們沒什麼經費,辦公室是和其他組織合租的。

聯合秘書長Myint Oo在等著我。49歲的Myint Oo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留著鬍子,散發叢林的野性氣息。

ABSDF是唯一一支非少數民族組成的武裝部隊,是由88年後覺醒的大學生組成。88年軍隊鎮壓後他們潛逃到泰緬邊境的叢林,與軍政府武裝對抗二十餘年,極盛時有一萬兵力。他們與克倫和克欽的武裝部隊建立良好關係,並肩作戰,曾夢想團結所有武裝部隊推翻軍政府,但27年過去,夢想沒有實踐,而ABSDF是這次全國和平協議的8個簽署團體之一。

Myint Oo操著生硬的英文,看起來緊張而嚴肅。他和許多八八世代一樣,在二十歲不到的年紀,親見軍隊鎮壓,悲憤之餘誓言要以武裝推翻殘暴的軍政府。在叢林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接受很好的教育。

ABSDF早就和緬政府簽雙邊的停戰協議,在全國停火協議一直是負責居中協調的鴿派角色。「打仗已經不足以解決問題,」Myint Oo看著準備好的英文答覆,深怕不精確的表達會偏離組織立場,「我們強烈相信議會制度,這也是當初我們建立ABSDF的初衷。」

Myint Oo告訴我時代變了,2004年開始就感到招募不易,ABSDF一直凋零沒有新血。年輕人不再加入武裝組織,他們對其他政治更感興趣,用不同方式尋求改變。他希望未來世代可以不用面對戰爭,因此雖然不信任政府,依舊選擇放下武器,握手言和。

「但你當初離開家園到叢林的理想是甚麼?實踐了嗎?如果沒有,你妥協了嗎?」 面對我追問,Myint Oo的表情變了。他閉著眼半晌說不出話來,不流利的英文更加結巴。

「當年我們眼看軍政府染滿血的雙手,誓言有朝一日要推翻他們,我們要的是革命,不可能接受這種政府。」他眼睛依舊閉著,伸出雙手,「我沒能想像有一天會和他們面對面坐著,跟他們握手。」

對MyintOo來說,當年學生們年輕、天真,對國際局勢不瞭解,革命的意志都收攏於最素樸的願望——他們只強烈希望殘暴的軍政府消失。

「但我們在叢林太久,年紀漸長,我們認識到軍事行動不足以解決問題,如果公民社會有壓力還是可以從體制內外一起推動軍隊改革。」

他花了好些功夫才睜開眼,彷彿從遙遠的叢林回來有點費勁,但他已不再生硬,表情開始柔軟。我提議拍照,讓他看窗邊留下的光。Myint Oo進到自己的世界,忘記了鏡頭。

採訪結束,當年的革命者騎著野狼機車載我回DK Hotel,背包客的最愛。穿梭美索街頭時,Myint Oo和善地補充,「如果政治問題可以被政治解決,我們就會回家。」我記起11月8日大選時,他還不能回孟邦的家鄉投票。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的目標還沒達到,我認為至少還要10到15年。」下車時他跟我說。

泰緬邊境已在變化

從克倫民族武裝到學生領袖,無論怎麼選擇,過去棲息多年的基地已發生客觀變化。

在美索,這個邊境之城,過去是緬甸異議者的中心也逐漸邊緣。曾經這個小緬甸活躍著異議者、克倫難民、克倫武裝及非法移工,2010年政改之後,許多流亡者回家,國際NGO資金暫停轉往緬甸國內後,美索的政治氣息越發薄弱。

以地理位置來說,美索作為亞洲公路AH1(Asian Highway)的東西南北向交會,是中南半島東通越南海岸,西通緬甸印度洋的樞紐。亞洲公路同樣也穿過對岸的妙瓦底。從妙瓦底破舊客運站出發的大巴可以直通仰光,只是巴士在山路悠悠晃晃,可以開上12小時。

無論是湄河的水路,或亞洲公路的陸路,美索及妙瓦底都是重要的貿易通關口,這也意味著巨大的關稅收益。

緬甸邊境Mae Sot的一個市場。攝 : Mathieu Willcocks/端傳媒
緬甸邊境Mae Sot的一個市場。

搭配著緬甸經濟改革,2013年,時任的泰國總理英拉政府將美索劃作經濟特區(SEZ,Special Economic Zone),作為泰國東西經濟走廊的重要對口,與對岸緬甸妙瓦底的自由貿易區呼應,甚至直通印度市場。

2012年美索關卡的收益達39億泰銖,較之前大幅成長80%。根據泰國官方統計,美索的跨境交易在2014年更高達56億泰銖,比2012年多了三成。去年泰軍方政變後,除了短暫關閉了關口幾天,很快就恢復如往常。這兩年大興土木,興建國際機場,大型商場、集合型大廈住宅一一林立。

過去遙遠而危險的邊境城市已聽不到槍聲,滿街的商人取代了毒販和間諜。美索的樓價格在2年內翻了一倍。過去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要三百萬泰銖,現在六百萬還買不到。半公畝的地要一千萬泰銖,過去大概一半。

美索的偷渡碼頭有十幾個,正式通關的泰緬友誼大橋下就有。不同用途的偷渡碼頭,也屬於不同人的地盤。據聞有屬於緬政府邊境防衛隊BGF(Karen Border Guard Force),也有KNU、泰國議員。大家各據山頭。

地下經濟自然也生氣勃勃,妙瓦底的湄河畔賭場林立,而根據媒體報導,緬甸境內幾乎壟斷的日本二手車市場,大宗的非法進口在美索,每天上百輛,估計一周有四千台車被偷渡到湄河對岸的妙瓦底。

妙瓦底在亞洲公路上的關口,24小時都是載滿貨品的大卡車排隊通關,每次經過都是幾乎靜止狀態。「這個關口是大肥羊,但老緬政府收稅卻不建設地方。」克倫將領Ken忿忿的說。確實雖僅一河之隔,妙瓦底就明顯比美索多了混亂和破敗。

「沒有基本人權,民主有何用?」Ken一方面心繫山裏那些因戰亂而失所的克倫孤兒,一方面認為唯有將有軍方背景的緬政府徹底清除,才可能建立一個各族群真正平等的聯邦國度。他是美索各式各樣的反抗者中,最強硬的鷹派。

「我們不能進入老緬政府設定的框架,陪他們玩這場大選遊戲。」Ken說。

「但如果這次大選是昂山素姬和民盟執政呢?」我問,「你們願意支持嗎?」

Ken笑而不語,保持著他140公里的車速,穿越美索恬適的鄉間小路。

媒體主編:回到仰光作公知

坐在仰光一家叫做月光Gekko的酒吧,戴著巴拿馬草帽的Ye Ni點一杯啤酒,酒精幫助他對生人略不自在的個性稍稍放鬆。

Ye Ni是知名流亡媒體《The Irrawaddy》緬文版主編,88年人民起義時是仰光大學二年級的學生。親眼目睹軍隊開槍鎮壓群眾8個月後,20歲的他告別家人,懷著強烈意志到泰緬邊境的叢林參加全緬學生武裝部隊(ABSDF,All Burma Students’ Democratic Front)。他決心戰鬥,做好犧牲的準備,但在叢林與邊境間進進出出十多年後,於2003年徹底離開。

偶爾他會想起叢林的時光。在克倫的村莊,他看克倫人如何貧窮生存,而對少數民族有更多的同情和理解。滿月時,大夥會在薩爾溫江畔,生起營火,彈吉他,喝著村民用米麥自釀的威士忌,他們管它叫Moon Shine。

當年的學生武裝與地方武裝的關係是微妙的。一開始逃到邊境的學生兵,到了少數民族的領域,也花了一番功夫才得以建立信任,進而並肩作戰。

「剛開始克倫人覺得我們和壓迫他們的軍政府一樣,都是大緬主義者,後來發現我們也是受迫害者,」Ye Ni說,「而學生也才發現原來少數民族的處境是這樣的,我們深切體認共同的敵人是軍政府。」

多年努力下,ABSDF成功和最主要的兩支武裝:克欽(KIA)與克倫(KNU)建立良好關係,也曾夢想聯合所有少數民族武裝部隊,建立一個真正的聯邦軍來推翻軍政府,但種種現實因素從沒成功過。

Ye Ni不諱言失望各武裝部隊多半更重視在地利益,彼此也有矛盾。再者他也認清叢林裏的限制——沒有人有足夠知識實踐真正的聯邦制。

「世界在改變,」Ye Ni花了十年領悟,武裝鬥爭是冷戰的意識形態,革命已不再是時代的主旋律,緬甸無法這樣走下去。「我至今認為當時的決定是對的。」

幾乎是決絕的,不回頭的,他不只離開叢林,他也離開美索到了清邁念新聞,成了一個記者,加入《The Irrawaddy》。

Ye Ni與過去ABSDF的老夥伴保持了距離,「記者從不靠向任何一個政治勢力。」他徹底改變了過去嘻皮般的生活,選擇以筆代槍的另一種姿態來促成改革。在清邁十年後,他和一批流亡者同樣於政改後的2012年,決定搬回睽違23年的仰光。

然而Ye Ni搬回的,不只是一個更加擁塞的仰光,而是遊戲規則已經不同的緬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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