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複雜關係。
經人介紹,見面一次,考量三日,出錢託付。
這是一段簡單關係。
留低鑰匙,雙雙同居,以後你的生活裏有我,我的生活裏有你。
彭秀慧是個感情充沛的人,跟她面對面說話,你會看得見有一種精神自她那邊推過來;但有時能量會突然消失,每當她沉默,就變得封閉。Kayla則由始至終都是安靜的,一臉羞赧的笑容。我跟一個香港舞台劇作家兼演員,和一個修讀酒店管理的菲律賓女生,一起圍坐在四方桌上,聽一個「香菲」同居的故事。
彭秀慧︰劇作家兼演員、獨居女生、僱主⋯⋯
她開始抱怨自己,始於五年前。
話說彭秀慧到朋友家中作客,對方有個外傭姐姐,煲了一大鍋湯款待。「我心裏好羨慕,甚至覺得感動。」這讓她想起,自己有多久未喝過住家湯了。事緣彭秀慧住鄉郊之地,附近沒有餐廳,也無便利店,平日作息就是醒來睜大眼睛,肚餓吞一下口水。直至公司返回人煙之地,才胡亂買點東西吃。
「我發現自己生活得太不健康了!要不餓着,要不吃垃圾食物,下午才吃一天裏的第一餐。我覺得自己生命受到威脅。」她下定決心改變,但朋友都不看好這一段同居關係:「你慣了一個人,又注重個人空間,怎跟外傭同居?」
但Kayla還是經朋友介紹,上了她的家,試工一天。
彭秀慧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她是舞台演員,一切行為神情都盡收其眼簾。看着傭人姐姐蓄一頭負離子的長直髮,一邊抹傢俬抹桌子抺窗台,一邊用手從後按住自己的衫尾,她覺得難以理解:「我心想,幹嘛不是兩隻手起勁地幹活?她的姿勢讓我覺得她不太會勞動。」
試工完畢,彭秀慧問Kayla取得她僱主的電話。
「喂,你好。你不認識我的,但你聘用的那個工人,我可能請她,想請問一下你的意見。」
「你幹嘛有我電話?你究竟是誰?怎會這樣給人打電話?」
接着就是連珠炮發:「我覺得抹東西不是這樣抹的,她只抹表面,不認真抹乾淨⋯⋯」(下刪十幾項不滿)
最後是彭秀慧受不了,立刻掛線。她說:「我其實有少少賭氣,你把她說得這樣不濟,我就偏想請她。」這位僱主的態度,反而令彭秀慧想押一注,證明不講道理的是僱主,不是菲傭。
問她花了多少時間決定聘約,彭秀慧說:「好像一個月⋯⋯不,兩個月。」在旁的Kayla緊張地說:「Ma’am,三天呀!第三天你就說請我了!」
不過唯一的懸念是,「我怕她可能是個很貪靚,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以及抹東西可能不太落力。」
Kayla:酒店管理畢業生、孝順女兒、外傭⋯⋯
她只在舊僱主的家,幫忙了兩個月又五天──Kayla這樣強調。
她尷尬地笑,說了一句港式英語:「Very very not OK(工作得不太好)⋯⋯」
Kayla來自菲律賓北部的鄉村,修畢酒店餐飲技術的文憑課程,赴港打工是希望賺錢給媽媽醫病。即使在這裏度日如年,即使每天都哭一遍,她也咬着牙關不想放棄。
「我覺得每過一天就好像一個月這樣長,某日我在廚房裏哭,因為他們把我留在裏面,沒有食物吃。我一邊哭一邊祈禱,希望上天帶我走,給我另一個家庭,還許了一個願,希望新僱主能待我有如家人。」
兩個星期之後,女僱主跟Kayla說,因為財政問題,要和她終止合約。甫聽到,她笑了,「那刻我很開心,她也看出來,問我為什麼要笑?」叫人快樂的原因,放諸香港和菲律賓亦然:「因為我自由了!」
她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有着很強的信念。於是靜靜地等待,果然就有朋友介紹她前往試工,她把自己打扮得亮麗,深信那是她的救贖。「第一眼,我覺得Ma’am是好人。」
那為何她抹東西的姿勢怪怪的?這個謎後來給彭秀慧解開了,「原來她怕弓着身子,衣服會摺起,令她不安。她是那種短褲短裙背心都不敢穿的人。」
果然,事出皆有因。
香菲式同居關係
同居的第一天,彭秀慧早上醒來,早餐已經準備好,端正的放在桌上。「我嘩了出來,覺得生命要改變了。」不過咬下去的,是不知名兼難吃的黏黏的飯團,Kayla滿懷歉意地說:「那是可可粉做的粢飯,我家鄉的名菜⋯⋯」彭秀慧憶起也打一個冷顫:「很恐怖⋯⋯」
她工作出外景,打開手提包,裏面比平日多了一點東西,那是用陶氏密實袋盛着的小蛋糕和小罐飲品。「那是媽媽給小女兒做三文治毛巾盒的感覺,那一刻真的浮現心中。」每逢星期一,她的手機會收到來自Kayla的短訊:「今天Green Monday(綠色團體辦的周一素食運動),記着吃素。」
接着,在她日常的生命裏,出現了愈來愈多新鮮畫面,一幕接一幕,鏡頭都把Kayla攝了入去。比如她看見Kayla坐在燈下密密縫,把頭哄過去,才知道她一針一線,正在縫補狗兒Disa一個咬爛了的布玩偶。
夜晚回家,傭人姐姐和三頭狗都沉沉睡了,她看見洗手盤上有一支牙刷,上面唧了一行飽滿的牙膏, 正思忖為何今天有「港孩」式款待,「才記得是牙膏幾近用完,她應該是用盡力狠狠的再擠最後一次。」原來Kayla生怕她手無搏雞之力。
彭秀慧住的村屋有個小天台,牆身髹了粉紅色,她想來一趟大翻新,遂先和Kayla商量,兩人再四出研究油漆和髹油方法。誰料她到澳門出差,兩日一夜回來,發現天台已經髹上了奶白色,雜物搬出來又退回原處,原本打算請朋友回來幫忙的大工程,竟然悄悄的進行了又竣工了。
有一次在壽臣劇院演戲,Kayla把自己藏身在後台一張大桌子底下,一直躲一直躲。彭秀慧謝幕回來,在後台被各人拉着拍照聊天,直到有工作人員扯扯她的衣袖,不解地說:「你的外傭躲在枱底好久了。」原來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本來打算跳出來,扮鬼臉,嚇唬她。
透過很多無聲的場景,彭秀慧意外發現這個只見過面一次就共賦同居的人,彼此的價值觀竟如此相似。她習慣把自己每一次演的舞台劇,都用英語口述給Kayla聽,然後請她出席觀賞。有一次Kayla看她的獨腳戲重《Tiffany》,彭秀慧心裏認定,Kayla會喜歡劇中一個潑婦的英語角色,但她卻選了一場純廣東話獨白的內心戲。「我想不到。Kayla是真的看明白了劇情,才會選那一幕戲,那讓我很感動,覺得她很有智慧,心裏在想很多東西。」
還有一個場景,是Kayla跟她坦白:「Ma’am,我借了一千元給村口那個菲傭,但她幾個月也沒還錢給我。」彭秀慧聽了大驚,輕聲怪責她,Kayla說自己會跟菲傭的僱主說出來龍去脈,不要Ma’am為她出頭。後來她追數成功,傭工的僱主代還錢,彭問道:「你日後還會給人家借錢嗎?」Kayla答:「會啊。」
我望着坐對面的她:「為什麼還會借錢啊?」
她笑,不敢答,彭秀慧鼓勵她,她小聲地說:「她有需要,我有能力。」
彭秀慧朝我打一個眼色:「我認真覺得她啟發了我,那是一種氣度,和信任。」
下一步:分手?復合?
快樂過的關係,下一步總是跌入低潮。
僱傭倆同居兩年後,Kayla同樣在港當外傭的親姊姊,給她介紹了一份赤柱豪宅的「筍工」,人工開價六千元,她見過僱主後立即獲聘。彭秀慧知道後, 真正感到晴天霹靂。
「我沒有留她。我跟她說,如果走對你前途更好,你就走吧。」彭秀慧說,眼睛閃出淚光,即使是覆述三年前的事。「我心底好想好想她留低,但我自覺不能把她的前途耽誤了。」她一邊要裝一個理智無私的人,一邊心裏卻在煎熬,兩人為此談過一次後,彭秀慧每日如坐針氈,「我甚至不敢問她決定了沒有。我每天最害怕的東西,就是她跟我說要走了。」
說着彭秀慧就哭了。我望望坐在旁邊的Kayla,原來她也哭了。然後到我的眼睛不爭氣,眼淚也流了下來。三個女人,在IFC(國際金融中心)一家餐廳裏,忙着掏出紙巾。
我問:「為什麼你不去賺那六千元?」
Kayla用最簡單的英文說:「Ma’am,因為我愛你呀。」
彭秀慧補充一句:「我們兩個人常常聊天聊到哭。」
我問:「通常誰先哭?」
彭秀慧答:「基本上是同步就哭了。」
彭秀慧哽咽着說:「就好像有個有錢男生追她,我鬥不過他啊,這是我們之間一次很大的考驗。她的親姊姊就在隔壁工作,而兩姊妹又是如此好感情,我本來打定輸數。」
Kayla也抽抽答答地補充:「本來決定要走的。但心裏捨不得Ma’am,非常不捨得,我覺得她待我像家人一樣,我工作得很快樂,不想離開她。」
兩人抱頭哭了一整個夜晚,翌日彭秀慧醒來,有一種新的直覺跑滿全身:「混沌了好多天的心,一直不知道哪個決定才對。最後跟隨直覺做了決定,終於心寬了。覺得天色很美好,非常快樂。」她決定不再理智的「趕走」她,就當一回自私的感情滿滿的彭秀慧。
我轉頭向Kayla投以詢問的眼神,她一邊哭一邊笑:「我也是,非常快樂。」
我真的想她永遠不要走
彭秀慧自小父母離異,她是家中獨女,媽媽外出工作。她經常一個人留在家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放空,就像她創立的獨腳戲劇團一樣,總是一人分飾所有角色,既忙碌又孤單。
Kayla來自大家庭,對上有五個哥哥三個姊姊,她是孻女,跟媽媽非常親厚。身邊總有人在團團轉,過的是另一種童年。
彭秀慧說:「我是既獨立,又十分渴望依賴的人。我總是很獨立地完成工作,去創作、去演戲、去做很多事情,但如果有依賴的對象,我可以撒野什麼都不管。」她的助理這樣形容她︰只要身邊有個人傍着,她會不知道時間、搞不清地點,放手的什麼都不理,把她賣掉也行。
然後Kayla用她來自大家庭的厚愛把Ma’am拯救,Ma’am付出她做戲的那種熱誠和真摯去將Kayla包容。
當日Kayla在廚房裏的禱告應驗,她的Ma’am彭秀慧這樣說道:「我有時覺得自己似阿媽,望着Kayla好像望着自己子女的眼神,覺得她太好了,在我生命中竟然跑出來一個菲律賓家人。我真的想她永遠不要走。」
這是一段既複雜又簡單的香菲式同居關係,在香港這個外僱人數多達三十三萬的小城巿裏,大抵萬中也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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