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巴掌大的雪片當空亂飛。兩歲的女兒驚呼道:「好大的雪哦,馬又沒有草吃了!」門前的園子裏,有一黃一黑兩匹馬,經過半個夏天和一個秋天的相處,成了女兒的朋友。初雪的時候,牠們都還在那裏,用嘴拱開雪吃草。有一天,牠們不見了。我對女兒解釋說,因為積雪太厚,馬找不到草吃,所以回家吃乾草去了。後來雪漸漸融化,有些青草露出來。女兒每天都在操心,有沒有人去告訴馬,可以出來吃新鮮的草了?還沒等到馬出來,青草又被積雪覆蓋了。
比女兒更懂得照看馬的人,是一位花白鬍子的爺爺,牠們的主人。馬在園子裏的時候,老爺爺每天都會來看牠們,每次都帶着好吃的東西,比如一袋一袋的麵包。他打開柵欄的門,溫柔地叫一聲馬的名字,馬就輕快地跑過來,圍着他一陣撒歡。他帶來的東西只能算是馬的零食,因為牠們並不缺少食物。一大片的園子,茂密的青草,豐盛的水果,足夠兩匹馬享用。有時主人還要讓牠們換個地方呆幾天,大概是要讓這裏的草場獨自恢復一下。
當時我所居住的德國鄉村,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草場,少數是為了養奶牛,多數是為了養馬。聽朋友介紹說,這裏的馬多為高貴的純種。我不懂得馬的種族發展,但是可以看出這些馬英俊而又健壯。主人們對牠們總是悉心照料,除了充足的草場,乾淨的飲水之外,還有專門為馬而種的玉米——顆粒堅硬,人不能吃,只能粉碎成飼料。天冷的時候,很多馬還穿上了特製的衣服。有些沒有牧場的城裏人,還會把馬寄養在鄉間。
他們養馬幹什麼?
很快有一個問題在我的腦子裏盤旋:他們養馬幹什麼?多年以後,我十分欣慰,女兒沒有向我提出這個問題,否則我可能會給出錯誤的答案。
和那些草場相鄰的麥地,或者另外一些草場裏的奶牛,不用說,我都能知道牠們的用途。馬比奶牛還多,看來養馬更划算?很慚愧,在中國內蒙、新疆、雲南等地,我也看到過很多的馬和馬場,但是並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因為我知道,馬可以拉車,可以牧羊,可以擠奶,可以食用,還可以供遊人騎玩。
我相信,牧人們對每一匹馬都有一本經濟賬。但是在這裏,一大片草場上經常只有兩三匹馬。莫非牠們的皮、毛、奶、肉都很值錢?
在鄉村小路和森林的馬道上,總是可以看見人們悠閒地騎着馬蹓躂,偶爾還會讓牠們奔跑起來。他們顯然不是遊客,而是馬的主人。當地人告訴我說,這就是養馬的目的。有一天,我看見鄰居白鬍子爺爺牽着馬走過,他的孫女坐在馬背上,爺孫倆的臉上都洋溢快樂和幸福。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理解了養馬的意義。
又有一天,我帶女兒去森林散步,看見一對中年夫婦用汽車把馬拉到這裏,忍不住上前搭訕。原來這是他們家的一匹老馬,是爺爺留下來的,不僅不能騎遊,而且走路都有些困難。他們仍然希望牠能享受自然,所以經常這樣帶牠出來。
原來,養馬不只是因為牠們能給人帶來騎遊之樂。跟所有寵物一樣,牠們已經成為人類的伴侶和家庭成員。
蘋果為自己而活着
前面提到,馬的美食之一是水果。在門前的園子裏,有七八棵果樹,為蘋果樹、梨樹,李子樹和核桃樹。整個夏天和秋天,它們都枝繁葉茂,碩果纍纍。去園子裏玩的時候,我們忍不住偷嘗一二。鄰居說,你們可以隨便摘。事實上,光是掉在地上的,我們已經揀不完。於是女兒時常會提上布袋,滿載而歸。
看着熟透的水果沉沉地掛滿枝頭,忍不住打心眼裏為果農們高興——又是大豐收的一年啊!我對女兒解釋蘋果怎樣從樹上去到超市。可是慢慢地,我又被一個問題困惑住了:他們到底什麼時候來採摘呢?掉到地上的水果越來越多,好像馬也並不特別愛吃。不忍心讓它們就這樣爛掉,我們也越來越多地搬回家來,還做成蘋果醬。
很快我們就放棄了這種拯救行動,因為根本趕不上趟——一夜秋風過後,地上便鋪着厚厚的一層蘋果和梨。女兒每天去把它們搬給柵欄外的一群羊吃,後來羊們也失去了吃的興趣。老爺爺偶爾會走過來,揀一小袋拿回家。此外便無人問津。
周圍的牧場或山坡上,到處都是相似的景象:深秋絢爛的陽光下,熟透的果實掛滿枝頭,落滿地面。我們也曾見到本地人大筐大筐地採摘,但是大多數水果都自生自滅。直到寒冬季節,最後的蘋果才和樹葉一起掉光。此時地面上幾乎見不到它們的痕跡,繁華散盡,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告訴女兒說,馬不只是人的幫工,而且可以是人的伴侶。蘋果的一生則讓我頓悟更多:原來它們可以不為人而活着。超市和人的嘴巴,並不是它們必然的歸宿。它們也可以這樣和人生活在一起,而不被施肥、整枝、打藥、採摘、挑揀、搬運、加工、出售、吞食、消化。它們從花蕾到果實,從青澀到金黃,從樹上到地面,在日曬雨淋中慢慢腐爛,滲入泥土,成為養料,獨自迴圈。
我不是一個玩具
又到春天,園子裏花滿枝頭,兩匹馬在悠然覓食。一群鳥兒飛過來,嘰嘰喳喳唱着歌。兩歲的女兒獨自在院子裏玩。她問:「鳥兒們來幹什麼?”我說:「牠們想和你一起玩,可不可以?」她想了想說:「可以,但是你要告訴牠們,我不是一個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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